后宫:棠妃往事

一·汀香十里

五月风吹海棠落,这一处名唤汀香十里,沿路植满了上品的西府海棠。胭脂色的花且香且艳,有如晓天明霞,醉人心扉。

饶是乱花迷人眼,他却还是一眼就看见她。

她着素色薄裙立于海棠树下,额间一点艳艳红记格外明媚。紫竹长笛放在唇边,吹的是一曲清雅悠长的《凤凰于飞》。他焦急地从小坡上跳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宁姐姐,快随我回去!”

她放下手中长笛,挑眉一笑,“青越,我可不想再回那地方去。”

“那……”十五岁的少年青越急得背心发烫,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脱口而出:“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干净地方!”

她眸中分明亮了亮,转过身来却揉了揉他的头,“我不走,我就喜欢这地方。你不必管我,自回去便是。”

“当这是什么地方!”一声呵斥,惊人一跳:“私闯禁地乃是大罪,凭得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青越下意识就挡在她的身前,神色紧张如同一只惊惶的小兽。

“我们……这就走。”

可他的宁姐姐却丝毫不惧,举起手中长笛又吹将起来。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这是世上最美妙的音律。

“大胆!”青越来不及反应,只觉身上一痛,被人恶狠狠地一把推开。几个粗蛮的仆从上前就要去捉吹着长笛的女子。

“宁姐姐——”

“住手!”他循声望去,先入眼的却是一角绣着凤尾纹的湖蓝色衣摆。不多时又来了乌泱泱一大群人,为首站着的是玉带锦袍的中年男子。他呵斥了那位贵妃,一步步走上来,拾起滚落在地的长笛。

青越分明看见,他眼神闪动。

“你是谁?”

“民女蒲宁。”她神态自若,只微微颔首。

这就是她执意要来此处的缘由?他呆呆趴在地上,只觉得神思恍惚,早不知眼前一切。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却见那男子执了蒲宁的手,踱步而去。他挣扎着要起身,那角湖蓝色衣摆又停在他眼前。

“你是?”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面上带着和煦的笑。

“我……她,她是我姐姐。”他结结巴巴地撒了个谎,伏地拽了她的衣摆,“我自小就跟着姐姐长大,没有她,我会……我会活不下去。”

端庄的女子掩口一笑:“可依本宫来看,你姐姐却不这么想。”她眼眸深幽,似乎将他心中所想尽数看透,略顿了一顿,才缓缓道:“看着倒是个乖觉的孩子。”

几日之后,后宫多了不少细细碎碎的流言。

刚平定天下的开国新君赵颐之每日梦见一位吹着长笛的美人,却在微服巡游的途中,于海棠树下遇见一女子,与梦中一般无二。

美人入宫即被敕封为棠夫人,隆恩大盛,风头竟有些盖过之前最受宠的容妃。连她仅有的一个幼弟也被皇后召入内宫,恩赐为太子陪读。

青越越听却越是觉得心惊。那汀香十里本是皇家林苑,当日他们如何能轻松进入?至于说什么“神梦有昭”,他更是一字不信。

他只知他有些怕起来,他怕再不能离开这重重宫阙,更怕的却是……

他要失去他珍视的人了。

二·御花园

蒲宁并非他的姐姐。

那时朝内动荡数年,举国混战,到处是残忍暴虐四处奸淫掳掠的乱兵,更多的是流离失所的孤苦百姓。

他刚入榕城,就被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狠狠撞倒在地。转身却看见一个衣衫凌乱,发髻尽散的女子正尖声高叫:“走开!走开——”

月光之下,他猛然看清了那个女子的面目。

那眉目如画,即便此刻如此狼狈,却也看得出是个绝色女子。

“你不要过来!你再过来我……”她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死死攥着胸口的衣服,眼中满是惊恐。突然“骨碌碌”一声,从她袖中滚出一管紫色长笛。

那夜月色晦暗,他并未看清楚那个行凶男子的容貌。只依稀记得他身着的是当时势力最大的赵军装束。后来过去好几年,混战的局面终于结束。他跟着这个自称蒲宁的女子,一路逃亡到了京城,栖身在京城最大的烟花之地华月阁内。

他曾以为他是将她当成了姐姐。后来才知,他从第一眼就对她存了不该有的念想——想她一生无忧,想她不再惊惶失措,想她不再忆起过去种种痛苦伤心。因为,她生得那么美,是不该有那般苦痛的。

在他心里,她与别人不同。

之后不过月余,华月阁的蒲宁亦成了别人眼中的不同。她以一管紫笛成了华月阁的招牌乐师。她对他也越发好,然而他却渐渐看不透她。

且他始终不知她究竟如何打算。

直到此刻,成为后宫第一宠妃的棠夫人蒲宁正懒懒靠在御花园的凉亭内,鬓边别了一朵嫣红的海棠,白生生的脚未着鞋袜,搭在围栏上翘得老高。春风拂过,墨色发丝掩了半张面容,美艳得令他有些恍惚。

这是入宫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遇见她。

远远却来了个不速之客,却是个妆容艳丽的宫装贵妇直冲而来——

“啪。”狠狠一巴掌,猝不及防地扇在那张素白的面上。

“一个人尽可夫的下贱娼妓也敢与本宫争!”贵妇气势汹汹,面目可怖,“用那些狐媚手段哄骗皇上,竟让皇上把新进贡的东珠都赐给了你!”

青越又气又急,想冲上去理论,却见蒲宁漫不经心地朝这边摆了摆手。她拨了拨有些凌乱的发丝,却是粲然一笑。

“容妃姐姐说得不错。我蒲宁是下贱,可如今……我同你可是用着同一个男人。”

“你——”

“区区东珠……”她笑意愈浓,“也只有姐姐你才会在意。”

她轻快地趿了鞋子,拎着裙子一步步走下亭台。容妃竟被她的气焰压倒,一时忘了追。御花园内春光明媚,百花争艳,却及不上棠夫人蒲宁半分颜色。

他怔怔地看得呆了。

“青越,来聊聊你近日陪太子读书的闲事给姐姐听。”

三·上书苑

上书苑在皇城西北角。青越每日里与刚册立不久的太子一同到上书苑念书,大部分时光都耗在书房之内。可这一日,他却早早从书房内退了出来,急急惶惶而去。

他与蒲宁约好,这个时辰在偏侧的小苑之内会面。

蒲宁果真在,可身畔却站着新帝赵颐之。她半倚半靠在赵颐之胸前,他低头轻吻她的面颊,她便笑得春风一般和煦。青越傻愣愣站在那里,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可她抬首看见青越,却仿若吃惊不小。

“青越,这个时候你不在书房之内陪太子读书,来这里做什么?”她敛了方才柔媚的神色,端正严肃起来竟真有几分长姐的模样,“莫不是你竟贪图玩乐不思进取……”

不……不是。

他心下焦急,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又看一眼赵颐之,他神色肃然,目光如炬,吓得青越下意识就跪了下去。

“臣该死。”没头没尾,竟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起来吧。”赵颐之口气稍缓,后半句却是在宽慰蒲宁,“青越年纪尚幼,好好教导便是,不必如此心急。”似乎想了一想,又问他,“太子可在书房内?”

“太子不在!”

青越下意识脱口而出。

“他去了哪里?”

“总之……太子不在书房之内!”他真是天生笨拙,将她吩咐的事情做不好,连掩饰撒谎也不会。

他又急又怕,几乎要哭出来,却没有一点法子,只好站起身来大胆拦在赵颐之身前:“太子当真不在。皇上还是不要去书房了!”

“青越!”她气急。

赵颐之脸色铁青,一把推开青越,大踏步地朝书房而去。青越此刻却反倒是镇定了下来,他下定了决心,若真是事情败露,他便一力承担,绝不能连累蒲宁。可他回头却看见蒲宁朝他笑了:“青越,做得好。”

直至掌灯时分,他才从宫人口中得知后事。

赵颐之一时兴起想去考问太子学问,却不想在书房之内撞见太子与容妃衣衫凌乱地纠缠在一起,顿时雷霆大怒,太子被废,容妃暂被圈禁听候处置。

原来是这样。

那日蒲宁吩咐他将一包药粉倒入太子的茶水之中,他还以为她要谋害太子,却没想到,她真正要对付的人是容妃。可容妃是如何入局,他却一点也想不明白。

他曾以为自己是蒲宁在这深宫之中唯一信任与担忧的人。他曾以为自己虽不是她的亲弟弟,却也至少是与旁人不同的。可现在……

他再蠢再傻也该知道,他只是她在这险恶皇宫中生存算计的一枚棋子罢了。

那夜他没有回自己的住所,他悄悄避开了巡夜的禁卫军,大着胆子翻入了内宫的墙。他要去见一见她,当面问清楚她究竟是何打算。

就当他是自私也好,他一点也不想看到他的宁姐姐变成一个他不认识也不敢认识的人。

却不想,蒲宁所居的玉棠苑内灯火通明。

他伏在墙角,透过窗棂看见皇后正对蒲宁怒目而视:“你这不知好歹的贱妇!竟然敢对本宫的太子下手!”

蒲宁却一点不惧,笑吟吟地递上一卷纸来。

“说来真是要感谢太子殿下。若不是他……我也想不出这样的好计策来为娘娘除去容妃。”那纸上竟是太子写给蒲宁的情诗。蒲宁索性将计就计,一面约太子在上书苑见面,另一面将容妃引去,更在太子茶水之中下了迷惑人心的药粉。

“皇后娘娘聪慧过人,知道蒲宁有令天下男人神魂颠倒的本事,怎地忘记了管好自己的太子?”蒲宁笑得猖狂,略停了一停,又说:“如今容妃已除,不知娘娘答应我的千金可还作数?”

皇后面色难看至极,却并未多言,只是使了个眼色,很快有宫人递上一叠银票。

“本宫会尽快安排你离宫。”

“离宫?”她笑靥如花,美得令人心悸,“我可从未答应过娘娘会离宫。”

四·华月阁

青越终于想起来了。

那日夜已深,阁内香烟氤氲。

一如现在这般,他在阁外隔着一道菱花窗,见蒲宁放下手中长笛,眼神不自觉地瞥一眼绕绕乱乱的珠帘之内,只依稀看见一角用金线绣着凤尾纹的湖蓝色衣摆。

“曲吹得极好,只是……”却是个女子的声音,要知这风月场不接女客乃是历来的规矩,这女客到底是何等来历?竟入得了京师第一的华月阁里来。

又听那女客稍稍停顿,才说:“……心思乱了。”

的确,桌上正放着一锭闪闪发亮的金子。

“赏你了。”帘后女子轻笑,一眼看穿了她,“只是问你,想不想要更多的金子?”

他心下惶惶,不知怎地总觉有些不安。却见珠帘之后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来,只招了招,蒲宁便欺身入内,之后一阵低语,饶是他聚精会神也听不清一个字。

蒲宁从房内走出时已是三更。

他仍站在廊下,看着清冷的月色洒上她光洁的面,额间那一点艳艳红记格外醒目,回首朝他粲然一笑:“青越,快看看,金子!”

“你答应她什么了?”他耐不住性子,口气有些不善。

蒲宁似是没料到他这般反应,微微怔了怔,黑黢黢的眼睛熠熠生光:“我答应她什么有什么要紧。只要我还记得,我答应过你,等我们赚足了钱,就离开这里,去个干净的地方……”

“那时你还会走吗?”

“我会带着钱一起走。”她的口气不容置疑。

他却迟疑起来,反手将她的手打翻了,那锭金子就骨碌碌滚开了好远。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她扳过他的肩膀,认认真真地告诉他,“如果有钱,什么都会有。吃的,穿的,房子,田地,奴婢,甚至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自由。能堂堂正正走在人前,能昂起头来蔑视他人……这样的资格,只有有钱人才有。”

“只要有钱,我就会……”会快乐吧?她想。

“但是,钱真的什么都可以买到?”

“也许有买不到的东西。”她却伸手轻揉了揉他的头,“但是像你宁姐姐这样卑微低贱,人尽可夫的女人……只是想卖个好一些的价钱罢了。”

他似懂非懂,却无端不安。

没过几日,她便独自去闯了汀香十里。他得到消息,不顾一切地寻她。

却不想,从此踏入深深宫阙不得出。

五·玉棠苑

他始终还是没有当面去质问蒲宁究竟是何打算。

眼前这一切看来,已经再明白不过。当初她明明说赚足了钱就离开。可如今她入到深宫来,享受着全天下女人都羡慕的隆恩盛宠,她怎么还会记得当初随口许的一句话?

只有他这样傻,傻到将什么都当真。

太子已废,青越不必每日再去书房陪读。本做好了离宫的打算,却没料到皇后并不放他走。他被安排去藏书苑跟着老翰林一起整理书库。

藏书苑幽静偏僻,离内宫甚远,他亦安得清静。

天气热起来的时候,外出征战的武陵王得胜而归,赵颐之大宴群臣。

谁知到晚间突然有流言四起,说皇上最宠爱的棠夫人竟与武陵王有私,两人拉拉扯扯被人撞见。甚至有人看得真切,说当时棠夫人将武陵王大半只袖子都扯了下来。半裸的武陵王要逃,棠夫人却死死地拉住他不放手。

这些细节被多嘴的宫人传得绘声绘色。连棠夫人蒲宁曾倚身在京师第一艳所华月阁的过往也被翻了出来。

这简直与蒲宁陷害容妃的手段一般无二。

定是皇后要除掉她……青越想到这些,再也按耐不住,待入夜之后便偷偷潜入玉棠苑。

没想到玉棠苑被下旨封了宫门。宫内空空荡荡,连值夜的宫人也不知去了哪里。比起往日的门庭若市,如今这寂寥的情境竟让青越心下有几分酸涩。

夜风微凉,蒲宁寝殿的窗却忘了关。

青越轻轻一跃翻进窗内,借着月色,可以看到她躺在床上,紧紧皱着眉,睡得极其不安。她素来睡得不好,自多年前他在废墟之中找到她的那时起,她就总是被噩梦惊醒。

如今她死死地攥着被角,似乎正在拼力逃脱着什么。

“宁姐姐,醒醒,快醒醒!”

他小声地叫唤,想将她从梦靥之中叫出来。

她终于惊醒,猛地坐起身来,怔怔看着他发呆。明明被梦靥住的是她,可他却呼吸紧张,额上生汗,见她安好无恙才松了口气。

“你又做噩梦了?”

“嗯。”这五年来,她总不停梦见自己独自一人走在清冷的月光之下,不知道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梦境里总会出现野兽嘶吼之声,她被吓得失了声,回头就见巨大浓重的黑影倾覆而下,似要吞噬掉她瘦弱的身躯……

她每一次都以为自己会沉入这梦中再也醒不来。

而每一次醒来,守护在她床边的总是青越。这一个恍惚之间,她甚至错以为自己还身在华月阁内,阁外灯影重重,而这少年会对她说一声:“听说有贵客到了,妈妈差我来唤你下楼吹奏一曲。”

当时一刻也不想多呆的地方,现在竟无端端有些想了。

她伸手紧紧握住青越的手,声音里多了几分委屈:“青越,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见我了……”

他看着她苍白无助的面颊,心中一动,竟不自觉地俯下身去,朝那失了血色的唇轻吻下去。

他第一次如此胆大妄为。

她却并未推开他,只是眼神困惑迷惘。

“宁姐姐……我……”他想说出他隐藏了多年的心,可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要告诉她这么多年来他爱慕她?那他又与那些觊觎她美貌的男人有什么两样?他其实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想要啊,他只想她开心……而已。

“我见皇上亲吻你的时候你总是很欢喜。”

“宁姐姐,我想看你笑的样子。”

这不算谎言。

蒲宁听了这话,浅浅笑了:“真是个傻孩子。”

他却已在瞬息之间下了决断:“宁姐姐,此番定是皇后要害你!如今……我找个机会带你离开这里!出宫之后青越一定赚很多很多的钱,绝不令你受苦……”

“嗯,等日后出了宫……”

“不是日后,是现在!我不能让你有事!”

她面上方才还是柔弱无依的摸样,可现在那潋滟明媚的笑重回到她的眼中:“我有皇上宠爱,又有青越你为我思虑担忧,是怎么也不会有事的。

“青越,等我,等我复了仇,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六·钦天监

原来武陵王一事并非皇后的陷害。

而是蒲宁在偏殿休息,不巧看见被酒菜弄脏衣服的武陵王在换衣服。身材高大的武陵王后颈处,有一处盾形的胎记。

她一眼就认出那是令她噩梦了五年的印记。

她自诩聪慧,不管何时都能掩盖住自己的真实情绪,可在那一刻她竟发了狂一般,不管不顾地冲进内殿,一把扯下了武陵王的半只衣袖。看着那盾形的胎记在她眼中愈放愈大。她再一次清晰地记起五年前的往事来。

那个令她一生都不愿再回想的沉痛。

在乱民四处流窜的夜晚,她被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拖入废墟奸污。神思恍惚心神混乱之下,她并未看清那个男人的容貌,只记得他披衣起身而走的时候,借着月光,她看见一枚盾形的胎记。

那之后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她再也不要受人欺凌,活得好似苟延残喘在污水中爬行的老鼠一般。

她要在万人之上,做能践踏别人的人。

而她肯入宫,一是为了拿到皇后许诺的千金,二是为了寻找那个令她万劫不复坠入深渊的仇人。

她从来未曾忘记害她一生的那个恶人。

当日奸污她的乃是赵军之人,而如今天下已是赵姓,那人极有可能就在这宫中,说不定就在皇宫之内的某个禁卫军中。

此时还未入秋,棠夫人一朝失宠,刚入宫受封的武陵王也因卷入这一传闻而引咎交出兵权,成日躲在府中不敢面对漫天的流言。

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候,青越趁着天黑溜出了藏书苑,怀中还藏着蒲宁给他的一叠银票——为皇后除掉容妃赚来的千两黄金。

“我要用这钱买武陵王的一条命!”当时蒲宁说完这话,转过头来看他之时,眼神柔柔似水波,“青越,只要他死了,我就跟你离开这里。我在宫中这些时日,攒了不少珍宝,足够我们半生无忧……”

后来她似乎还絮絮说了许多,可他却完全没听进去。

他只听见她终于肯与他走,终于肯离开这可怕的牢笼。

可突然“啪”的一声响,似有什么人经过窗外。青越大惊,推开门去,却只见到一只猫咪一纵而过,廊下一只花盆倾倒在地。

不日他便如她所愿,为她去筹谋,将千两黄金送入了钦天监内。

皇城之内突生异象,西南角走水,北宫又突发瘟疫,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赵颐之请了钦天监来测算国运,说有妖邪为祸,自西北而来,身上有盾形印记,必得将妖邪寻出,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否则会有亡国大患。

接连多日都没有消息,反倒是蒲宁却忽而一病不起,御医草草看过,只说是心有郁结,加之时节多变所致。眼看着她一日日苍白消瘦下去,始终不见好转。加上她如今是个失宠的嫔妃,更无人关照。

青越开始每日盼着天黑。

等夜幕低垂之时,他便趁黑躲开宫内夜巡的禁卫军,到那玉棠苑里去。

只要是守在她身旁,看她渐渐入睡,听她轻微而绵长的呼吸,也是他许久都不曾触到的幸福了。有时他想着,若余生都是如此过去,也未尝不可。

只是他的宁姐姐从来不是个平庸的妇人。

该来的总会来。

他们正说着话,却听见外面太监的通传一声高过一声而来,被封已久的玉棠苑大门缓缓而开,身穿玄色常服的赵颐之竟在时隔几月之后再次踏足。

“这么久未来看你,瘦了这许多,真是令朕心疼不已。”

“皇上,臣妾思君成疾……”

喁(yóng)喁私语,缠绵悱恻。

这是青越第一次看见他们在眼前亲近恩爱,可藏身于屏风之后的他却只想寻个间隙逃离这地方。

借着微弱的烛火,他终是忍不住看一眼。

却刚好看见赵颐之伸手将床边长帘拉下。

偏是这一眼,令他几乎呆立当场,一下也动不了。可他只是攥紧了拳头,不多时,又一点点松开了手,终于悄声从玉棠苑的后门离开。

“过几日便是中秋。朕与皇后将在含章殿设宴,到时候爱妃可要盛装出席才是……”隐隐还能听见赵颐之的声音。

七·含章殿

青越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蒲宁,直到中秋来临。

宫内四处喜气洋洋,宫人们很快将整座皇城装点一新。直至入夜,四处灯火璀璨,绚烂夺目。含章殿的大宴尚未开始,青越一路躲避来往的宫人,却不想错踏了几步,一头撞见了一队宫人。

“什么人如此大胆!”有太监尖细的呵斥声。

他吓得立时跪下去,眼角的余光却又瞥见那一角绣着熟悉凤尾纹的衣裙。

“是你。”皇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却不似往常那般温柔和煦,“你在这儿正好,想去见你那个狐媚子的姐姐?本宫成全你。

“就让你看看,她是怎么死的。”

青越只觉得心底透凉,还未来得及挣扎,就被几个太监七手八脚地捆了起来,嘴亦被手绢塞住,这才被拖着走了。

离大宴尚有一段时间,青越被丢入含章殿的一角,便再也无人搭理。皇后坐于上首,吩咐各宫人收拾准备。不多时,有个阴恻恻的老太监从殿外快步走入,手中拿着一管紫竹长笛。

是蒲宁惯用的那一管!

青越一眼认出,心中又焦又慌,却苦于动弹不得。早有宫人上前,小心地把毛笔在一个有水的小碟子里蘸了蘸,再细细涂在笛口上。

“没想到她这么命大。”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一挥手,太监已将那管长笛收好。

她面上仍带着那种雍容端庄的笑,却笑得令人彻骨冰凉:“的确是有些本事的。吃了本宫的药,病得快死了,却还有本事让皇上去看她。”

原来玉棠苑被封宫之后,皇后就一直在蒲宁的饮食汤药中下了慢性的毒,难怪她一日病重一日,始终都好不起来。

“这一次,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青越急得满额都是汗涔涔的,心中早已一团乱麻,却无论怎么挣扎也没有用。

她就要被皇后害死了!她只要在大宴之上一吹那长笛,就……就会死……明明在心里发誓说要护她一生一世的,可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她死,而无能为力。

筵席已开,各皇家宗室亲族纷纷入座,谁也没有留意到偏角的暗处会绑着一个人。青越眼巴巴地盯着门口,只求蒲宁万万不要前来。

可她依然是来了。

尽管病中憔悴,蒲宁打扮起来却仍是这宴上最光鲜夺目的美人。大红织锦的缀珠华服,墨色长发挽成了高髻,鬓边斜斜插着一朵绯色西府海棠,当真是艳压全场。

她一步步走入大殿之内,独独在右首处顿了顿脚步。

称病许久的武陵王正坐在右首处饮酒。

青越只觉心惊肉跳,眼看着蒲宁眼中杀意渐浓却毫无办法。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难道她要做出什么发狂的事情来?可蒲宁却忽而扭转了头,朝着赵颐之嫣然一笑,缓步朝座上走去。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这一场中秋之宴,气氛诡怪。

“宁妹妹最擅长笛,不如吹奏一曲助兴?”皇后笑吟吟地使了个眼色,很快就有侍从将那管紫色长笛递上来。

不要……不要!青越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上。他拼尽全力挪动自己有些僵硬的身体,竭力想要弄出一点声响来。

可他始终却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见她将长笛接过,放于唇边,吹的仍是那首《凤凰于飞》。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他一动未动,头歪靠在大柱之上,静静听那笛声丝丝入扣绕入心间。这是世间最美的音律。他只愿,在她闭目之前,他亦能追随她而去。

他再不害怕再不担忧,只求一死足矣。

突然“哗啦”一声响。

御上竟砸碎了一只酒杯。帷帐之内猛地冲出许多禁卫军,座上宾客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他们已几步冲上去制住了武陵王。

白晃晃的刀剑,晃得人眼花。

一个禁卫军上前,一把扯下武陵王后颈上的衣服,一个盾形的印记赫然入眼。

“武陵王乃祸国妖邪,危害江山社稷,心存逆反之心,公告天下,凌迟处死。”赵颐之神色冷冷,令人骇然。

席上虽有数十宾客,却无一人敢出声。这仿佛是一个预谋已久的圈套,看这情景,青越生生打了个冷战。

座上那个严肃的君王赵颐之,似乎有种能够吞噬一切的莫名可怕力量。

肃穆的大堂之内,忽而有一抹嫣红冲下去。“嗤”的一声,一柄长剑狠狠刺入武陵王的心口。

“妖邪祸国,人人得而诛之。”咬牙切齿的恨意,眼中杀气大盛。鲜红的血迸了她满面,原本明媚的面上,更多几分诡异的艳丽的妖冶。

一剑刺死武陵王的自然是蒲宁。

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并未有一丝惊异,嘴角反倒是露出一丝笑来。

武陵王已死,筵席之上气氛诡怪,赵颐之挥了挥手,座下尽皆散了。只有皇后仍高高坐于主位,而座下是刚放下手中利剑的蒲宁。

赵颐之一步步走下座来,一步步朝蒲宁走去。

朝她伸出手——

蒲宁回眸一笑,刚伸出那沾满血腥的手……身体却软软倒下。刚才还璀璨如星的眼睛如蒙了尘,缓缓而阖。

不知旁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侍从,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一把扯掉了他口中的手绢,青越口内一松,终究将那一声喊出来。

“宁姐姐——”

“皇后失德,陷害容妃,毒害棠夫人,更对太子教导不善,即日废,打入冷宫,永世不出。”赵颐之收回了手,神色冷漠,看也未看皇后一眼。

早有侍从上前将尖叫求饶的皇后拖出了殿门。

青越忽而有些懂了。

这寂寂深宫之中,容妃蛮横,皇后奸诈,可只有赵颐之才是真正的王者,从来就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了这天下之主。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计划中的部分,他知晓皇后害容妃,又在廊下偷听了他们的谈话,知道蒲宁想杀了武陵王,甚至连皇后将他藏身在大柱之后都知道。赵颐之索性将计就计,为除掉武陵王找了个绝佳的借口。

而他要杀武陵王的原因,恐怕是因为他立下了赫赫战功,手下亦握有领兵大权。

可任凭他脑中想透这一切,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

“你……你害死了她……你害死了宁姐姐……”他喃喃自语,语无伦次。

“她没有死,那药早被朕换了。”赵颐之轻眯起眼眸,看向地上的少年,“听闻西域有一种奇药忘忧草,食下便可忘记前尘往事……”

“你要让她忘记这一切?”他茫茫然不知其解。

“是,包括你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弟弟。”

“是你!”青越猛地从地上爬起,高声怒吼,“那夜我在玉棠苑看见……我看见你手背上的疤,你……你才是乱世之中那个奸污了她的恶人!”

他早已从藏书苑中翻检书册得知,所谓盾形胎记,是皇族赵家人人皆有的。而赵颐之却并未有那个胎记,想来是早已用办法去掉了。

只是他不知道,他手背上的那一道疤,才是青越真正认出他的印记。

“即便是朕,那又如何?”

难怪他要让她忘掉一切,青越心下忿然,哪怕他就是拼得一条命不要,他也决不能让这恶人得逞!不能让他的宁姐姐再被这样的恶人欺瞒一生!

“她这样的女人,不会有人不喜欢。你也喜欢她,是不是?

“朕不介意她的过往,而她亦只要忘掉过去,依旧能高高兴兴接受朕的封赏,做最受宠的棠妃。

“那时,朕只是个四处流窜的乱军小头目,战败之后心灰意冷喝醉了酒,在榕城之内听到一曲《凤凰于飞》。那之后竟好似改了命格,势如破竹节节胜利,得了天下。

“朕故意说神梦有昭,亦知道皇后忌惮容妃,必然要去为我寻来这个女子用以分宠。朕乃一国之君,天命所归,什么都可猜算到,却偏偏漏算了你。

“你说朕是恶人?朕的确害她不浅,可如今,朕愿一并补偿。

“只要她高兴,朕可以为她废皇后,后宫三千可独宠她一人,只要她喜欢,整个天下朕都能赠予她。她喜欢金银,朕便为她建起一座金殿,她爱音律,朕愿为她搜罗珍奇乐器……甚至她喜欢杀人,朕亦会让她杀。

“但你能给她什么?你什么也给不了她。现在朕给你一个机会,你可给她一生一世安枕……无忧。”这个男人说得不错。他最初的愿望……不就是让她忘了过往一切苦痛,重新开始吗。他想。

她曾说过,等攒足了钱,他们就离开这里,去找个世外桃源,过着隐居无忧的日子。

可是她不知道,每一个这样想的人,最终都违背了最初的誓言,那个梦里最美的地方,竟成了一生也到不了的远方。

他给不了她荣华一世,亦不能够给她无上尊荣。唯一能做的,只是令她忘却过往一切,一生无忧。

他终究还是放开了手。

颤颤拾起地上那一柄长剑。

终·棠妃

我想,我一定是忘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似乎是我绝对不该忘记的事情。

虽然皇上对我甚好,纵容我所有的坏脾气,可整整一年里,我却怎么也无法开心起来。我常常坐在玉棠苑内发呆,好端端地就突然叫出声来:“快来人!本宫最喜欢的那支白玉簪子不见了!快给本宫找出来!”

可我的宫女总是回答我:“娘娘糊涂了,白玉簪子好好地戴在您的头上呢。”

是啊,连我最重视最喜欢的白玉簪子都在我的头上,那,我到底是忘了什么事呢。

皇上见我闷闷不乐,总是带我出宫去散心。

我看着海棠花落,我听见竹叶飘飞的声音。风吹起我的裙角,轻抚过我的面颊,我呆呆木木站在汀香十里的小舟之上,却怎么也寻不到我仿若失去了又好似从未存在过的记忆。

我走了太远,停了许久。

直到年末,宫内下了第一场雪。

在那个白雪覆盖了整个宫殿的夜晚,我突然听见半空之中有悠远的笛声。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莫名其妙的,我低低念了一句诗。忽而隐隐觉得,也许我所失去的,正是我一生之中绝不该放手的东西。

可那究竟是什么,恐怕我一生也记不起来了。

那夜我披着大氅走了许久,只看见一管紫色长笛孤零零落在雪中。

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