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阳光明媚,尖沙咀天星码头停泊着一艘白色的中型客轮。这是一艘航行于香港印尼之间的不定期客轮,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发一班,乘客多为印尼华侨,或来往两地的商贾。客轮全长33米,船头印有三个醒目的汉字:贤德号。

下午两点,天星码头钟楼上的大钟准时敲响了。从1903年开始,它就从没有耽误过,每到准点就会尽职尽责地提醒着来往的乘客。钟楼是由实木和灰泥建造的,顶部装有一圈金属围栏加固楼身。此时从围栏看下去,有三辆黑色的英国摩利士oxford轿车从远处缓缓驶了过来,在阳光的照耀下,车头鼓起的大包显得格外醒目。轿车左拐右拐,最后稳稳地停靠在码头。

从第一辆车钻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大腹便便,满脸油腻。此人叫钱善波,香港运输署副署长。随他下车的还有两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精悍的青年男子,他们分别提着一个长方形的皮箱,紧紧跟在钱署长身后。第二辆车下来的是一对老年夫妇和一个漂亮的女士。老年男人穿着一件米色风衣,戴一顶白色的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丰神飘洒,气宇轩昂。左边挽着他胳膊的是他的妇人,个儿不高,头发花白,穿着一件驼色毛衣和一条黑色的裙子。右边那位漂亮的女士30多岁,穿一件深色的洋装,身段婀娜,脸庞看上去白皙透明,显得特别干净。一头短发从耳上捋过,衬托出一双大大的眼睛,非常引人注目。她走在右边,轻轻搀扶着老人。第三辆车下来的又是几个提着皮箱的男子,穿着打扮跟第一辆车下来的两位青年男子一样。

钱善波走到老年夫妇面前,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引着他们,向检票口走来。

天星码头的检票员是一个高大的洋人,头发卷曲,鼻梁高耸,他那双凹陷进去的蓝色的眼睛盯着走来的钱善波,嘴角一翘,笑了。

二人用英语寒暄一番后,钱善波说:“我叔叔年事已高,想回雅加达看看,毕竟在那儿生活了30年,有感情啊!这位是我婶婶,这位是我堂妹,其他人是我叔叔的随从,你知道……”钱善波凑近洋人的耳朵,嘀咕了一句什么,洋人脸上立即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同时又厌恶地躲开钱善波的嘴巴。

“哦,是杨慕琦爵士的老朋友……”洋人频频点着头,他知道香港运输署副署长的话是毋庸置疑的。他还知道,前港督杨慕琦爵士当年在港抵抗日军,后被日本人当作战俘监禁在台湾、沈阳等地时,结交了不少华人朋友,眼前这个戴墨镜的老者也许就是那时候跟爵士相识,并结为至交的。既然是运输署副署长的亲戚,又是前港督的朋友,他不想为难他们,只是他觉得老者身后几个随从一个个提着皮箱,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当然不知道,皮箱分别装有四支m1卡宾枪,四支波波沙冲锋枪,以及两杆莫辛·纳甘狙击步枪。

钱善波从制服内袋摸出一沓船票,递给了洋人。洋人扫了一眼,用检票钳在一沓船票上夹了一个洞,还给了钱善波。他对船票实在没什么兴趣,清一色的头等舱,一看就是有钱人,他现在对一个年轻人背上背的方形帆布包特别感兴趣。

“里面装的是什么?”洋人用英语问。

“老人心脏不好,路上必须准备一些治疗心肌梗塞的药,另外老人有高血压,包里有测压仪,听诊器……”柳东一口印尼腔英语,发音别扭,软绵绵的,洋人皱起了眉。

“打开看看!”洋人命令道。

“只是一些药品……”他肯定不能打开,里面是一台德制英尼格玛发报机。北方正是通过这台发报机,指示他们联络钱善波,乘坐这班“贤德号”的。目前,香港各个车站,大小码头到处都是保密局的人,钱善波是离开香港最有效的挡箭牌。他很配合,知道共产党马上要夺取政权,今后整个中国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他没有理由跟一个新兴起的政权作对,识时务者为俊杰,到哪个朝代都是箴言。

“我命令你打开……”洋人提高了嗓门,一秒钟后他就把声音降到最低,“除非真是药品。”他看见钱善波的手里有一沓厚厚的美钞。

钱善波笑着说:“听说你下周休假,准备带夫人到夏威夷玩玩……”

“是啊,是啊,很早就想去了,一直没有时间。”

“好好享受一下阳光、海滩、草裙舞吧!哈哈。”钱善波张开大嘴,笑着说。

“我会好好享受的。”洋人也笑了,并侧开半个身子。

一行人安全上了甲板,码头上只留下钱善波和三辆摩利士oxford轿车。

“老钱,辛苦你了,请回吧!”王大霖客气地向钱善波招了招手。

钱善波点着头,回身向摩利士oxford轿车走去。他明显松了一口气,摘下大盖帽,用手拢了拢油光光的头发。

他知道,送走这帮共党就等于送走一个天大的麻烦。他可以帮他们,也怕他们。他知道共产党不是软蛋,但他内心深处是不想跟共产党纠缠太深的,他欲拒还迎,谁也不想得罪。他心里有一杆很清醒的秤,现在香港是英国人的天下,离还给中国的日子还早,大陆如果被共党占领,英国人肯定是站在国民党这边,到那时,香港就会成为国民党窥视大陆的一个重要基地,也就是说,他要长年在国民党眼皮底下生活。所以,他必须小心翼翼,为今后的日子着想,尤其不要让国民党抓住什么把柄。

“呜……”客轮拉着长笛慢慢离开了码头。

“再见!”王大霖挥着手,悄声说着。他的脸色突然暗了下来,心口像有个木塞子塞在那儿,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知道“再见”这两个字不是对钱善波说的,也不是对香港说的。

半个小时后,王大霖来到驾驶舱门口,身后跟着毕虎、师勃飞、祝小龙,一个瘦高个儿男人拦住了他们。他一边向外推王大霖,一边不耐烦地说:“干什么?干什么?这里不准乘客进入,有什么事外面说,我是船长。”

王大霖拨开他的手,微笑着说:“癞头四,还是进去说吧。”

船长一惊,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竟然知道他的外号。这外号太难听了,已经几年没人敢这么叫了。他刚想发作,一看后面几个人,一副不轻易饶人的样子,一下蔫了,唯唯诺诺退了进去。驾驶舱里只有两个人,除了船长癞头四,还有一个穿着制服的矮胖子正在掌舵,他回头看见驾驶舱突然涌进来这么多人,显得有些诧异。船长癞头四除了诧异,还增加了一些恐惧,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改变航向!”王大霖背着手,向船长癞头四下着命令。

“为……为什么?”癞头四嘴唇开始哆嗦。

“去天津。”

“天津?”

“请放心,我们不会挽留‘贤德号’,船到天津后,马上返航,继续去印尼。”

“你们是……”癞头四一听“天津”,大致已经猜到他们的身份,他想再肯定一下。

“你不必知道,”王大霖说,“知道了也没用,不知道反而好点。”

癞头四知道天津已经被共产党占领,站在他面前的这几个脸色严峻的年轻人很可能就是共产党。报纸上说共产党个个红毛绿眼,可眼前这几个年轻人的长相并没那么可怕,甚至还有些英俊,这让他刚才紧绷的心松弛了下来。他知道无法抵抗,更无法拒绝,只能听天由命。

“船上的乘客怎么办?”癞头四问。

“有多少乘客?”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总共73个。”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惶恐,瞒一晚上,明天白天再告诉他们,就说客轮出了一些故障,需要到附近的港口休整,船修好了再驶往印尼。注意,请隐瞒客轮的真实去向。”

“只能这样,”癞头四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像欧洲人那样耸了耸肩,“左满舵,右进三!”他向舵手下达了舵令。

“是!左满舵!”舵手不敢怠慢,把舵转得比风车还快,“满舵左,右车进三!”舵手高声复述着回令……

按照事先部署,师勃飞留在驾驶舱,监督船长癞头四和舵手。师勃飞的父亲是旅顺港的老船员,在各种大小船只上摸爬滚打过,他的童年几乎就是跟随父亲在舰船上度过的,大致知道怎么回事,船长和舵手如果搞什么手脚,瞒不过他的眼睛,这也是当初选中他进入特遣队的原因之一。

从驾驶舱退出来后,王大霖对祝小龙说:“你和封新在外面警戒,占领制高点,随时准备应对紧急情况。你呢,”他转向毕虎,“回去告诉庾伟他们,一定要百倍提高警惕,任务还没完成,脑子里那根弦千万不能松,一分钟都不行。”他挥了挥手,“你们先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待会儿。”

看到毕虎祝小龙离去,王大霖望着茫茫大海,无际的天空,一种不可抑止的情绪突然袭来了,他想拦,可怎么也拦不住,那情绪像血管里的血液一样,瞬间灌满全身。他之前一直忍着,以为自己坚强,但是现在不行,他无法坚强,大颗大颗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扑簌簌掉了下来。

他的泪是为了儿子而流的,此次离开,就很难再找到儿子了。儿子还在张幕手里,更让王大霖心如刀割。骨肉分离的滋味,让王大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喃喃地对着大海说:“儿子啊,爸爸对不起你,没能把你从那个混蛋那里救出来,爸爸也不能留在香港,爸爸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把童教授送到北方去。爸爸发誓,等全中国解放了,一定来香港找你,哪怕你在天涯海角,爸爸也绝不会放弃。等着爸爸,别到处乱走,就在香港等着,爸爸会来找你的。”说着说着,王大霖又一次被悲伤包围,他真想找个地方放声大哭,而不仅仅是扶着船舷暗自垂泪。

有人在轻轻拉他的衣角,估计是祝小龙看到他悲伤的样子不忍心他一个人待着,他不想回头,连忙用袖口擦了一下眼角,说:“别管我,我没什么,就想一个人多待会儿,给我一点时间,我现在脑子很乱。”

那人还在拉他,悄无声息,力量越来越重。王大霖知道应该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长吁了一口气,说:“好啦,没事了,没事了,我只是想一下儿子而已,以后还有机会来找他,”他回过头,“我一定会回来的……”他一下子愣住了,拉他衣角的不是祝小龙,而是他的儿子王锤。

“儿子!”他瞪大眼睛大叫一声,一把抓住王锤的肩膀,“你怎么在这里?”

王锤比王大霖记忆中的样子大多了,也长高了,他拉着王大霖的衣服,眼泪哗哗地顺着脸蛋往下淌着。他的嘴巴张开,又闭上,张开,又闭上,发不出任何声音。从嘴型上看,王大霖知道,王锤叫的是“爸爸”两个字。

“儿子,你的嗓子怎么了?”王大霖全身发麻,他突然发现儿子的舌头是黑色的,“你的舌头……”

王锤紧紧拉着王大霖的袖口,生怕王大霖跑了,同时嘴里一直叫着没有声音的“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王大霖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大声问:“儿子,你怎么说不出话了呢?”

王锤摇着头,默默流着泪,他无法告诉爸爸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无法告诉爸爸妈妈已经死去,更无法向爸爸倾述他有多么想他。他的世界永远沉默了,无声无息,就像从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一样。

“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是谁?”王大霖抱紧儿子,悲愤地大声问道。

“我,”有人在王大霖身后说,“是我的失误酿成的恶果。”

王大霖全身一震,他立即意识到,身后是张幕。他应该知道,儿子不会单独出现在这艘客轮上,严格意义上说,儿子在,张幕就在。只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儿子,而且儿子的舌头竟然变成那个样子,他无法不激动,他来不及去想跟儿子在一起的肯定还有张幕。

“为什么?”王大霖冷冷地问,他的身体绷紧了,脸变得异常阴沉。

“我会告诉你答案的,你现在要做的是,举起双臂站起来,要慢,非常慢,然后轻轻转过身。”张幕低声下着命令。

王大霖慢慢站起,举起双臂,轻轻回过身来。站在他面前的果然是张幕。跟相片相比,眼前的张幕没有了过去的意气风发,眼神里透露出颓废,落寞,还有一些失望。

事实上,张幕现在也非常紧张,他的一根手指裹着纱布,那是王锤齐崭崭给它咬断的结果,另一只端着驳壳枪的手一直在颤抖,就像“盛华佗”药店那个干巴老头一样,他知道站在面前的这人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

“非常不幸,当我后来得知共产党特遣队队长叫王大霖的时候,你儿子已经变成了哑巴,”张幕有些怯生生地说,“实在对不起,我那天太冲动了。是的,本不想那样做的,可当时我认为你们在奇力山找到我的住处是王锤告诉你们的,是他背叛了我,所以我必须惩罚他……”

海风很大,王大霖不得不眯缝着眼睛。他一言不发,咬着牙,平静地盯着张幕,他不想用语言表达愤怒,想用子弹。

“……很喜欢他,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喜欢。在毕打街第一眼看见他拿着报纸吆喝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他了。我把他从街上找回来,接到我那儿去住,给他不漏雨的房子,给他温暖的被子,给他买他爱吃的烤鸡。你知道吗?他妈妈死后,他就没睡过带房顶的屋子,他和一帮报童、流浪汉挤在一起睡在桥墩子底下,整夜与耗子、臭虫为伍,那个时候你在哪儿?在苏联接受特工训练,还是潜伏上海妄图打入我党内部?你根本不知道你儿子过着怎样的生活,你在为实现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抛头颅洒热血,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亲生骨肉。”

王大霖听着,只是听着。他发誓,今天不把张幕干掉,誓不为人。

“看你那表情,肯定在责怪我指责你是吧?我有这个权力,因为我亲眼看到他过着怎样的悲惨日子。我不想让他再过那样的日子,我勾画过一幅美妙的蓝图。战争结束后,就带他去美国,送他上学,接受教育,住洋房,娶美国妞,永远不要回到这个肮脏的国家。可惜,你打断了这一切,我的计划将永远变成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抓紧你的衣服的那个样子,我这个当叔叔的是永远没资格享受的。血缘这玩意儿谁也割不断,我彻底服了。我对他说,去吧,你爸爸就在这条船上,你找到他,就可以跟爸爸去北方了。他很听话,也很想找到爸爸,不然就不会央求我上报刊登那条该死的寻人启事了。我现在才知道,正是那条寻人启事害我惹了大祸,干了一件丧尽天良的坏事,我心中的痛苦丝毫不亚于你的痛苦。他在这条船上转了很久,终于在这儿找到了你,应该说是替我找到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现在,我把这个哑巴孩子还给你了,你高兴吗?高兴吗?吗?”张幕多说了一个“吗”,夸大地表现着自己的得意。

跟刚才相比,他紧张的情绪已经得到缓解。他俨然一个胜利者,居高临下地望着王大霖,失去王锤后的沮丧已经被一种莫名的快感代替。

“然后呢?”这是王大霖开口跟张幕说的第一句话,他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然后你把教授还给我,我们来个交换,我用你儿子换回我想要的教授,你认为如何?”张幕晃着脑袋说。

果然,张幕的底牌翻了出来。不,不是底牌,而是第一张牌。

王大霖把儿子紧紧拉在自己身边,对张幕说:“教授对于我们的重要性,我想你应该知道,你动脑子想想,我能给你吗?”

“儿子对你的重要性,我也知道,”张幕立即反击,“你动脑子想想,我能轻易给你吗?”

王大霖心里一震,张幕不是善茬儿,他要打出第二张牌了。王大霖盯着张幕,问:“如果我不给你教授呢?”

“解开你儿子的衣服看看,那儿有现成答案。”张幕说。

王大霖解开王锤的衣服,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蒙了。

张幕冷笑着,说:“你应该清楚,我是一名大学化学教师,没别的本事,但捣鼓一个炸弹还是绰绰有余的。那是我发明的定时炸弹,张幕牌。你肯定没见过,谁也没见过,连我都是第一次见。郑重提醒你一下,请不要担心它的威力,明确地告诉你,把这条船炸成一万块碎片是我对它最低的要求。你应该能看到,有一个比馒头还大的圆盒子,它特别厉害,里面全是电线。每一根电线都有它的特殊含义,剪断任何一根,电流都有可能连通起爆器引起爆炸,也可以中断定时装置。我很认真地奉劝你,想都不要想,你没有能力拆,我采用的是美国最先进,也是最新式的纽维尔式捆绑技术。我敢保证,你过去学的所有拆弹常识全部作废。就算不作废,你愿意拿你儿子的生命做实验吗?”张幕抬手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现在是4点50分,炸弹将于5点准时爆炸,只给你10分钟时间考虑,如果你不交出教授,那么你和你儿子就等着跟全船人同归于尽吧!”

张幕第二张牌的分量很重。王大霖全身冒着冷汗,差点被这张牌击倒。张幕是他见到的最毒辣最阴险最强硬的对手,他用孩子的生命做赌注,逼一个父亲摊牌,而且这张牌是指定要王大霖认输的牌,让他一败涂地的牌,他没有其他选择,否则他会失去儿子。

王大霖镇定地问:“那,如果我交出教授呢?”

张幕似乎早就等着王大霖的问题,他迫不及待打出第三张牌:“很简单,我会剪断需要剪断的那根线,终止计时器,让你儿子安然无恙地回到你的怀抱,让你们父子团聚。失散这么多年,思念该是多么折磨人的一件事啊!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我得到教授,你找到儿子,各取所需,各享其乐。说实话,我也不想让全船人陪我们玩这么危险的游戏,这条船上有年过八旬的老人,有刚满一个月的婴儿,有新婚燕尔的夫妇,也有跟你儿子年龄一样的少男少女,让这么多无辜的人给我们陪葬,我真的于心不忍。”

“你说的有些道理……”王大霖点着头,表情诚恳地答道。

“你看,我早就知道你是识时务者,俊杰不易得,那是人间最稀有的人才,可贵的是,这个人才就站在我面前,我想不高兴都难。”张幕愈加得意,开始揶揄王大霖。

张幕的表演有些夸张,以貌似强大的心态嘲讽对手,刚好证明他内心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呢?王大霖心里激烈地推敲着,嘴上却若无其事地应付着张幕。他眼神迷惘,不解地问张幕:“有一件事我有点不明白,如果我答应你的要求,你怎么把教授带走呢?”

“茫茫大海,四周无边无际,除了天就是水,是不太好离开。怎么办呢?”张幕挠着脑袋,然后做恍然大悟状,“凡事都要把准备工作做好,否则寸步难行,这个世界青睐有准备的人。王大霖先生,这条船我已经研究好几天了,它配有一条不错的救生艇,不大,刚好能坐三个人,教授、夫人和我。想追我吗?不可能,因为客轮速度不够,追不上救生艇。想对我射击吗?可以,完全可以,你觉得可以射中剧烈晃动中的快艇上的某个人就尽管开枪,我可以跟教授夫妇同归于尽。怎么样?我的回答令你满意吧?”

这是张幕打出的最后一张牌。应该说,整个牌局设计得天衣无缝。王大霖无奈地摊开手,束手无策,他别无选择,再铁的汉子,也不可能不顾自己的亲生骨肉,再说,把教授以及全船乘客当赌注,不是他王大霖的处世方法,他不能让那么多无辜的人陪丧心病狂的张幕玩这种危险游戏,这是原则。

“我……答应你……”王大霖打出第一张牌。他的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张幕嘴角一撇,笑了,说:“聪明,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实际上,你也没有其他可选的。你千万别妄图跟我赌什么,你赌不起,因为你没有赌注。而我可以把你儿子,把全船人抛在赌桌上,你呢?我借给你一万个胆子你都不敢。信不信?”张幕晃着身子,好像赌局还没开始就已经胜券在握。

王大霖看见远远的驾驶舱顶上有两个人影,他知道那是狙击手祝小龙和封新,他们卧在舱顶,架着两杆莫辛·纳甘狙击步枪,相信瞄准器已经锁定张幕的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毕虎也端着卡宾枪出现在王大霖身后。大概他想回来安慰一下队长,正巧看到张幕举枪指着王大霖。他们知道队长这里出现棘手的情况了,不是扣动扳机一枪击毙张幕那么简单,尤其毕虎,他清楚地听到张幕刚才说的话,知道那个小孩就是队长的儿子,也知道孩子身上绑了炸弹,任何轻举妄动都会导致全船覆灭。

张幕也发现了驾驶舱上有两个狙击手,更看到了端着卡宾枪的毕虎。他把枪插进腰里,然后倚靠船舷,抖着双腿,对王大霖说:“让他们开枪吧!一枪就可以击毙我,打这儿,”他指着太阳穴,“薄薄的一层脆骨,高速旋转的子弹瞬间可以击碎它,你会看到我的脑袋就像突然爆裂的水阀一样,喷出的血足有一尺多高,我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可以魂归西天。多么灿烂的时刻啊!这是最痛快,最没有痛苦,也是我最喜欢的方式,一个离开这个世界最干净最可爱的方式,我一生一世都在渴望它。求求你,让你的队员成全我吧!”

王大霖不想理会张幕的表演。他蹲下身子,双手扶着王锤的肩膀,动情地说:“孩子,爸爸让你受苦了,我本想从上海回去后跟你们母子俩团聚的,谁知道在上海出了事。是妈妈带你来香港的吗?妈妈真的已经去世了吗?”

王锤点着头,眼泪哗啦哗啦流着。

王大霖喉头哽咽着,“孩子,你知道吗?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们,就像你想念爸爸一样,我到处打听你们母子俩的消息,可一点音信都没有,现在爸爸终于见到你了,你知道爸爸有多高兴吗?”

王锤抱住王大霖,嘴里呜呜叫着,说不出一个字。

王大霖放低声音,说:“孩子,现在爸爸遇到一件非常难办的事,你听爸爸说,爸爸这次来香港,是想把童教授带到北方,就是带到咱们老家去,这是爸爸的任务。童教授就是童阿姨的爸爸,他是一位科学家,是北方最需要的人才,爸爸必须把教授带回去。可是,有坏人不让,他就是跟你在一起的张幕,他是爸爸的死对头。他不但把你的舌头搞成这样,还把炸弹绑在你身上,如果爸爸不交出教授,你身上的炸弹就会爆炸。孩子,听爸爸说,不要害怕,不要慌张,爸爸不会让炸弹爆炸的,爸爸会千方百计救你。孩子,你是爸爸的好儿子,你要相信爸爸,爸爸会把这个难题解决好的,爸爸准备把教授交给那个坏蛋,你现在要做的是,站着别动,千万别动,扶着船舷,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听爸爸的话,好吗?”

王锤呜呜着摇着头,眼睛盯着王大霖,好像有什么事要告诉王大霖,可又无法说出。

“唉!别逼孩子了,你看他多难办啊!纵有千言万语,也汇不成一句囫囵话。他是哑巴,什么也说不出来。”张幕幸灾乐祸地说。

“好吗?”王大霖继续问儿子,他想确认孩子听懂了他的话,但王锤仍然不停摇着脑袋。

王大霖的背脊全被汗水浸湿了,他不能再拖延下去,必须打出第二张牌。他回头对毕虎嘀咕了几句,毕虎点着头,枪口朝下,退着走了。很快,教授拄着拐棍被毕虎搀扶着走了过来,同时搀扶教授的还有童笙,跟在教授身后的则是教授夫人刘子晨。

王大霖向教授点了点头,面露难色地说:“委屈你了,教授,我没有选择。”

教授拄着拐棍,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他看上去身体异常虚弱,好像不能长久站立一样。

张幕看到教授,眼睛为之一亮,这是他来到香港后第二次见到教授和教授夫人。按照计划,去教授家取名单时就可以再见到二位老人,谁知道共产党的介入,把这一切都搞乱了。他望着教授,为自己曾经欺骗教授而羞愧难当。

教授看上去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走路颤颤巍巍,还需要两个人扶着。王大霖对张幕说:“教授这些日子身体欠佳,患了急性肺炎,咽炎也犯了,很严重,根本无法正常说话。你可以跟教授交流,但教授无法跟你交流。”

张幕远远地端详着教授,大声问道:“教授,你还好吗?”

教授面色冷峻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张幕能感觉到教授心中仍然充满怨气,他理解教授,也能理解此时的教授夫人,以及童笙心里的感受。

有人发出一声尖厉的惊叫,是童笙,她看到了王锤。童笙扑过去,蹲下身子抓住王锤的肩膀,急切地问:“王锤,你还好吗?”

王锤张开嘴,露出黑色的舌头。

“怎么了?”童笙不解地问,“舌头怎么变成这个颜色?”

王锤眼泪汪汪地望着童笙,默默地摇着头。

“是我的错,我的错,”张幕应答着,“是我把他变成了哑巴……”

“为什么?为什么?”童笙愤怒地盯着张幕,紧接着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看到王锤胸前绑着的圆盒子。王大霖说:“那是张幕绑在孩子身上的炸弹,他想用炸弹交换教授。”

童笙的脸部肌肉强烈抖动着,那是愤怒至极导致的无法遏制的痉挛。她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张幕走去。张幕似乎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向后退着。童笙大声说道:“你以为是王锤透露你住在哪儿吗?难道你看任何事物都是一根筋,就没有想到有其他可能?没错,那天在毕打街,我打听过你的住处,但王锤始终没有透露一个字。是寻人启事暴露了你的住处,你个笨蛋,你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联系人张幕,这不是分明告诉全香港的人你住在哪儿吗?根本不需要王锤透露什么,每一个读报的人都可能看到。你唯一没有想到的是,王锤是共产党特遣队队长的儿子,所以你才明目张胆写出自己的名字。这一切完全是你的低级失误导致的,你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一个孩子下毒手呢?你还是人不是?”

童笙的话让张幕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开始反击,仰面大笑着,“哈哈,十多年前,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曾经疯狂地爱着一个智商有问题的男人,这个男人当机立断拒绝了她,他不想跟一个陷入爱情智商为负数的女人为伍。我觉得这个男人很伟大,很高尚,他的思想境界是那个女人无法理解的,他避免了为这个社会诞生一个更低智商的傻子……”

“啪”的一声,张幕脸上挨了童笙一个响亮的耳光。他瞪大眼睛,盯着童笙,好像不相信这个女人敢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捂着发烫的脸,拔出腰里的枪。

童笙往前跨了一步,说:“开枪,你有本事就开枪。我看你只会给别人下点毒,只会用女人的感情伤害女人,你没有胆量开枪,你的手一直在颤抖,我想你大概很多年没有开过枪了,我给你这个机会。来吧!”

张幕目露凶光,他用力咬着嘴唇,嘴角歪着,好像在鼓励自己。几秒钟后,那种毁灭一切的光从他眼中淡了下去,他垂下握枪的手,悻悻地说:“别逼我,我不是没胆量,而是不理解你为什么冲在最前面。我要的是教授,不是你的命,你连赌注都算不上,你在我眼里就像十多年前一样没有任何价值。我不会打死你,就像我从没有爱过你一样,我们两个完全不搭边,我死,或者你死,都不会对眼前将要发生的事起任何作用,甚至泛不起一丝涟漪。那个孩子才是赌注,他可以用来交换你的父亲。童笙,别闹了,免得让人家看笑话,你的分量不够,别在这儿自作多情凑这个热闹!”

张幕一把推开童笙,对教授说:“教授,请原谅学生当初蒙骗了您,学生不得不这样,任务在身,我必须履行自己的责任,就像王大霖必须履行他的责任一样。我现在大声地告诉您,我不是共党,我是国防部保密局少校,为了跟共产党争夺您,我们牺牲了很多人,相信共产党方面也有伤亡,好在最终我获得了胜利。我会带你们远走高飞,去美国,去享受美好的生活,远离纷争,远离战争,我对这一切厌恶透了……我……我伺候你们,像儿子一样伺候你们,给你们一个无比幸福的晚年,一个颐养天年的好环境……我……说到做到……给你们送终……”

张幕突然口吃起来,所有人都盯着他,不知道他要表达一个什么观念,尤其他不想把教授交给国民党,更让王大霖和童笙摸不着头脑。

“……别担心我的脑子,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清楚得很,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我有我的计划、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总之,我想把教授和夫人带走,谁也不给,教授是我的,夫人也是我的,他们救过我,我要报答他们,谁也拦不住……”他指了指手腕上的表对王大霖说,“还剩7分钟,快去找船长,找大副,把救生艇给我放下去,我没时间跟你们探讨理想与人生。”说到这里,张幕突然举起手,脸色变得煞白,他死盯着教授,从头到下,一秒,两秒,三秒……他的脸变成了死灰一样的颜色,特别吓人。他倒退几步,猛地转过身,盯着王大霖,恶狠狠地说:“妈的,共产党太狡猾了,你演得可真像啊!我刚才还在纳闷,你怎么这么痛快地答应给我教授,连一点条件都没提,顺从得令人可疑。我单纯地以为你是一个自私的父亲,为了儿子你可以舍弃自己的主义,舍弃教授,现在我才知道,你早把该演的戏铺垫好了……”

“你想说什么?”王大霖厉声问道。

“我想说什么?亏你还问得出。我想说的是,你们把戏演砸了。你们太不认真,太不严谨了,我本来想考考这位教授,德国诗人歌德的出生年月是多少,你们可能不知道童教授最喜欢的诗人是歌德吧?现在我不想考了,没有意义,因为这个教授……”张幕回身,手指教授,突然提高嗓门,“……是假的。”

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每个人的脸似乎都凝固了。

张幕皱着眉,额头上的伤疤跳动着,像朵朵火焰。他的脸开始扭曲,变形,嘴里滔滔不绝地说道:“细节,对,就是细节,一个微小的细节,让你们的表演彻底宣告失败。我知道,现代易容术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容貌,甚至惟妙惟肖,一点都看不出来真假。我也擅长这个,用化装术就可以达到这个效果。我相信,你们共产党也不差这门功课。但是,这根拐棍把这个假教授给暴露了。你们可以仿制一根拐棍,跟真教授手上那根一模一样,但是你们不知道教授那根拐棍是谁送给他的,是我,是我十多年前送的生日礼物。那根拐棍是我从日本带回来的,在回国的轮船上,不小心把拐棍的弯把内侧磕掉了一块漆,有米粒那么大,我对教授说,就当是我的记号吧,一看到这个记号,就知道这个拐棍是我张幕送的。我第一次到教授家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教授的拐棍,还是我送给教授的那根。而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尊敬的教授我一眼就辨别出那根拐棍是仿制的。虽然你们做得非常成功了,外观上无懈可击,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就连教授从来不穿皮鞋你们都注意到了,却忽略了拐棍上这个记号。哈哈哈——恐怕连夫人也是假的吧?……”说着说着,张幕便大笑起来。

张幕说到点子上了,教授和教授夫人的确是假的。庾伟和谢晓静担任了这个任务,他们利用出色的化装术企图瞒过张幕的眼睛,这也是王大霖刚才信心十足的原因之一。他们做得已经天衣无缝了,殊不知拐棍上的细节让张幕抓住了把柄。

张幕张开双臂,拍起巴掌来,“啪……啪……啪啪啪”,掌声越来越密集,他的脸由死灰变成了酱色。他走到庾伟面前,抓住庾伟刚刚抽出口袋的手枪,把枪管顶在自己的脑门上,轻蔑地对庾伟说:“我亲爱的教授,是准备打死我吗?别说你不敢扣扳机,有种你就扣,如果你现在不扣,我可就扣了。”说着他抽出自己的驳壳枪,顶在了庾伟的脑袋上。

童笙一看急了,大声说道:“张幕,有种你就把枪顶在我脑袋上。”

张幕盯着童笙说:“我真想摸摸你的脸,看那里的皮是不是胶的。不过,我早看出来了,你是真的,你对我的怨恨是任何女人都装不出来的,再好的演员都不行,因为你的眼睛告诉了我。你积攒了十几年的恨,足以置我于死地。可是我命大,还要带着你爸爸妈妈去外国呢,我怎么可以死呢?”他把枪从庾伟脑袋上移开,“现在,我想郑重其事地问问童笙小姐,真正的教授和教授夫人到哪儿去了?”

王大霖替童笙答道:“放心吧,请不要担心他们二老,他们上了另外一条轮船,正在奔向北方的航途中,我相信他们会安全到达的,因为那条船有我们另一批人保护着教授。再说,那条船上肯定没有张幕。”

“声东击西……声东击西……金蝉脱壳……这到底用的什么伎俩……”张幕嘴角咧开,讪笑着,又咬紧牙关,喃喃地念叨着,然后突然挥舞手枪,大叫道:“你们真的想玩死我吗?好吧,我陪你们玩,奉陪到底……”

王大霖说:“张幕,共产党会给你一条生路的,你玩不了,就像你刚才说我的那句话一样,你没有选择,只能随我们到北方。”

“到北方?”

“是的,你可能还不知道,这条船正驶往天津,而不是印尼。只要你拆除炸弹,保证全船乘客的安全,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是立功,立了大功。你知道共产党怎么优待俘虏吗?”

“天呀!我是俘虏,”张幕抱着脑袋,睁大眼睛,仿佛不相信王大霖的话,“我的方向感、价值观被你们玩弄得体无完肤。我比你们谁都清楚,到了北方我只有死路,我父亲就是共产党杀的,我不可能向杀父仇人投降,我的字典里没有投降,只有战斗……”他抬手“砰”的一枪,正打在庾伟的肚子上。这一枪太突然了,庾伟一点防备都没有,他“哎呀”一声半卧了下去,鲜血从腹部流了出来。

“你奶奶的,我先打死你这个假教授,”张幕还没完,又一枪击中了谢晓静的手臂,“还有你这个冒充救过我的教授夫人,你去地狱吧!”

童笙大叫一声,向张幕扑了过去,张幕一个侧身,顺势用一只手臂卡住童笙的脖子,他用发烫的驳壳枪枪口死死抵住童笙的太阳穴,恶狠狠地说:“我总算遂了你的愿,把枪口顶在你脑门上了,烫不烫?它将在你脑门上留下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让你这辈子永远忘不了我对你的报答。你以为曾经爱过我,我就不敢打死你吗?你知道爱在我眼里是什么?它就是个屁,一个臭不可闻的屁。你伙同这些共党欺骗我,还指望我能对你手下留情,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你知道被欺骗的滋味吗?你知道被抛弃的滋味吗?我现在被国民党欺骗了,被共产党欺骗了,我被整个世界抛弃了,谁能抚平我心中的创伤?”

毕虎端着卡宾枪,两眼冒着怒火,脑门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冒了出来,牙齿咬得咔嚓咔嚓直响,他向张幕逼了过去。

张幕没有一点惧色,他对王大霖说:“你们可以打死我,我刚才说过,你们的狙击手就在上面,还有这个瞪着眼珠子的卡宾枪手,快点命令他们开枪吧!我想和童笙同归于尽,和你们同归于尽,让国民党共产党统统滚蛋,我想毁灭一切,毁灭世界……”

正在这时,王锤使劲拉了拉王大霖的衣服,看孩子的神情,好像他想起来什么似的。王大霖蹲下,问:“怎么了,孩子?”

王锤很认真地盯着爸爸,突然用手指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又拉开胸前的衣服,指着绑在身上的炸弹,又刮了一下鼻子。

王大霖眼前一亮,全身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他问王锤:“你能确定?”

王锤一个劲地点头。

王大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儿子虽然哑了,但是他用他的方式把真相告诉了爸爸。王大霖终于知道张幕内心到底恐惧什么了,他一把抱住王锤,连连说:“谢谢,谢谢儿子!”

张幕没注意到这一幕,他连蹦带跳继续叫嚣着:“开枪吧!如果你们不开枪,我就开了……”他突然用枪抵住自己的下巴,“还有两分钟,我和你们一起毁灭,那是怎样的绚丽多彩的世界啊!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王大霖站起身,轻蔑地笑了笑,说:“张幕,你的表演非常不错,够真实,我是马上给你发奖呢,还是赏给你一颗子弹呢?”他举起手,做了一个v形手势,这是通知驾驶舱顶上的狙击手祝小龙和封新,准备击毙张幕。

张幕疑惑地望着王大霖,问:“怎么?你的意思是你们胜利了?”

“可以这么说。”

“何以见得?”张幕撇着嘴角问。

“细节,仍然是细节。”王大霖微笑着说,“你刚才批评我们不注重细节。我虚心接受,我们的确没注意到那个细节,看来我们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我们会改进的。但是,别忘了,批评者也会犯错,他们在批评别人的同时往往会忽略自己。听到这儿你应该懂了,你犯了跟我们一样的错误,我们扯平了。”

“什么细节?”张幕脸色变了。

“王锤是哑巴,说不出话,所以你从没想到避讳他。你太不小心,太粗枝大叶,你应该在他面前隐瞒点什么,这样你的演出就比较完美了。让你没想到的是,王锤通过只有我们父子才能懂的方式,把他要说的话告诉了我。”

张幕的眼睛虚成一条线,他准备大吃一惊的时候再张开。他做到了,王大霖下面的话让他的眼睛瞪得比球还圆。

“你把我儿子当成赌注,你万万没想到的是,儿子会变成我手里最后一张打垮你的牌。听说过陕北的羊拐子游戏吗?我保证你没听说过。我和儿子经常玩它,把几个小巧玲珑的羊拐子捏在手心,自己先报一个数,然后让对方猜到底有几颗。对方如果猜对了,又跟你报的数不符,说明你说了谎,输者就要在自己的鼻子上使劲刮一下,以防鼻子长长,书上不都是这样哄小孩的吗?当然,这是我规定的游戏规则,谁也不知道,只有我和我儿子这么干,并且玩得不亦乐乎。你只知道教授的拐棍有记号,但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个父亲跟自己的儿子有记号,你忽略了这个细节,或者说你根本不知道父子之间有这个细节。也难怪,因为你从来没有儿子。”王大霖喘了一口大气,接着说,“其实,儿子在刚见到我的时候就想告诉我什么,他一直在摇头,但是我没有懂,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现在,他终于想起他和爸爸玩过的羊拐子游戏了,他知道该怎么表达。我不得不说,我儿子真聪明,他为我找到了一个可以放心大胆击毙你的理由,因为……你的炸弹是假的。”

张幕摇晃了一下身子,好像不相信王大霖的话似的。他推开童笙,踉踉跄跄向远处走去,仿佛躲开王大霖就可以把炸弹的真相隐瞒得久一些。他犹疑着,又转过身来,脸色灰白,像一张弄脏的纸。他咧开嘴角笑了。他抬起头,仰望着蓝天,喃喃说:“你说对了,我是对王锤说过,别害怕,叔叔不会让你死的,我答应过的事,绝对不会反悔。我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你赢了,炸弹是假的,确实是假的,它只是一个绑着很多电线的废物。我没有必要弄成真的,我不相信你会不顾及儿子的生命,而选择教授,你一定会接受我的条件,所以,一颗伪装得很逼真的假炸弹足以让你惊魂失魄。我永远不会用一颗真炸弹绑在他身上,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他,真的喜欢他。我为他感到骄傲,也为我感到骄傲。”他猛地举起手枪,对准王大霖,同时,他的眼睛射出一股杀人的凶光,“到此为止吧,我们一起对这个世界说再见。”

“砰”的一声枪响,张幕扣动了扳机,王大霖一侧头,子弹从他耳边擦了过去。他不想再看张幕表演,在儿子告诉他炸弹真相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就该结束。他把食指和中指一弯,两颗7.62毫米的子弹立刻穿透张幕的头颅,是祝小龙和封新的莫辛·纳甘狙击枪射出的。张幕的脸掀了上去,脑袋像泄气的皮球,一股鲜血从他脑后喷射了出来。与此同时,毕虎的卡宾枪也响了,密集的子弹把张幕打得在甲板上跳了起来。他的身体挂在船舷上,双脚一扬,翻进了大海……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王大霖松了一口气,他回身抱紧儿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想让儿子看到这血腥的一幕。他喃喃说:“孩子,别害怕,没事了,没事了,有爸爸在,有爸爸在,爸爸陪你……”

王锤点着头,偎在爸爸怀里,身子微微颤抖着。

“孩子,爸爸带你回家,带你看老家的山,看老家的河,看老家的塔,看你娘住过的地方,好吗?”

王锤张开嘴,露出黑黑的舌头,笑了。

父子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关掉了,没了大海的浪涛,没了海鸥的啼鸣,海面平静得如同一张蓝色的纸。

轮船在这张蓝纸上静静地航行着,向北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