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童笙心急如焚,她必须找到张幕,想亲耳听听他怎么说。昨晚那两个所谓的共产党人拿出张幕的画像,指认他为绑架涂叔叔的疑凶,又说他们的人已经为此牺牲,计程车司机遇害、咖啡厅女侍者失踪等一系列的事情。她始终无法相信张幕会冒充共产党,欺骗并挟持她的父母。即使他真的不是共产党,也没有理由加害对他有恩的人。没有动机,也没有必要,亲共并不等于跟国民党不共戴天,国共合作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心中的恨从哪里生出来呢?于情于理,都无法说清。

上午在公司把公事办完,她跟老板请了假,说父母有点事,需要她去处理一下,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吃过午饭,她稍稍化了一点淡妆,拎着一个小皮包,便朝对面那幢褐色的公寓楼走去。

昨晚苏行和周哑鸣说,张幕就在对面这幢公寓楼,希望他们没有说错。

这幢旧公寓楼以前是个印刷厂,后来被日军飞机炸得面目全非,厂子随即倒闭。公寓楼千疮百孔,开始的时候没人住,说里面有被炸死的冤魂每天晚上出来嘤嘤啜泣。很多年后,人们忘记了冤魂这回事,渐渐有人搬了进去。战后,印刷厂老板从南洋回来,又把这幢楼房收了回去,老板重新投了些钱,把原来的车间一间一间隔开,修葺一新,然后挨家挨户廉价租了出去。整幢公寓的房客的成分也有些复杂,有附近厂矿的工人,有卖早点的摊贩,有落魄的画家,以及浓妆艳抹的妓女。平时,童笙很难盯一眼这幢楼房,她认为那里鱼目混珠,卫生条件又极差,就算有时必须经过那幢楼房,也会匆匆而过,绝不停留一分钟。

现在她不得不走进它,为了寻找张幕。

楼房有四层,分三个单元,每个单元四层,大概有24家,算下来,整幢大楼一共约72家房客。她不知道张幕住在哪个房间,也没有任何线索,只能一家挨一家找,她想,总有一家,房门打开后,出现的是他。她只是不知道,张幕见到她后,是惊讶、还是喜悦,是冷漠还是陌不相认。

从第一单元一楼第一家开始。

敲开门后,她看到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太太,佝偻着腰,满脸褶皱,白发苍苍,端着一杯不知是什么水的杯子,浑浊的、灰色的水在杯子里直晃荡。她惊愕地望着童笙,颤巍巍地问:“是儿媳妇吗?你可回来了!”

她转身走开,敲开第二家房门。

第二家热闹,夫妇正在吵架,开门的是个长相粗俗的女人,年约40岁,过多的肥肉把她的身体撑得到处鼓鼓囊囊的。她正在气头上,气喘吁吁,一见童笙,就回头冲屋里喊道:“你个老不死的,你的骚货找你来了!”

童笙又赶紧走开,心里咚咚直跳,她没有勇气敲开第三家房门,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乱七八糟的场面,害怕自己应付不了。正犹豫着,忽然从哪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叹息声,她开始以为听觉有误,但很快,那声音又一次传了过来。循着声音找去,她发现声音来自一楼和二楼之间楼梯转弯处。

“谁?”童笙冲着黑黑的角落问道。

“唔……唔……”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很虚弱,快咽气似的。

“你是谁?”童笙又追问了一句。

回答她的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童笙壮着胆子,准备向那人靠近,她迈出一只脚,踏上第一格台阶,然后第二格,第三格……

楼道里太黑了,根本看不清转弯处的情况。童笙停下脚步,犹疑着,不敢再前进一步。

喘息声越来越粗,仿佛粗到一定程度就要终止似的,又好像这喘息不是来自人类,而且一头受伤的大型动物。童笙很害怕,她的脚尖试着向后退了一格,又一格,她准备放弃。

“唔……”那人又开始呻吟。

从声音来分辨,好像是个老人,也许突发急病,家里人又不在,这种情况是最危险的,她不能不管。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楼道转弯处,蹲下身,开始摸索。

“你在哪里?”她问。

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量之大,是她羸弱的手腕不能承当的,她疼得禁不住叫了起来。不过,她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她看到一个老人,没错,是个老人,半躺在拐弯处,背靠着墙壁,两条腿伸出很直,差不多能绊着过路人。老人头发几乎秃光了,他的脑袋是黑暗的楼道里唯一的亮点。

“老人家,你怎么了?是犯病了吗?你的家人呢?要不要我叫救护车来?”童笙一连串问着。

“唔……”这是老人目前唯一能发出的单音。

事不宜迟,再耽误的话,老人的生命就有危险了,童笙忽然感觉自己浑身是劲。她抓住老人一只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搭在肩膀上,一下子把老人从地下拉了起来。她这才发现,老人的体魄非常结实,个子也高,体重也大,这让童笙有点吃不消。她挣扎着,试着把老人向楼梯下面拖。在她的搀扶下,老人一步一步挪到了一楼。

走出楼道,一下子亮堂起来。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人的眼睛很不适应,尤其刚刚从黑黑的楼道出来。童笙眯缝着眼睛,准备搀扶老人到大门口,然后叫辆计程车,把老人送到医院,她忽然停住脚步,仔细端详着老人,觉得老人有些面熟。

“涂叔叔?”她试着问道。

老人正是涂哲,他的脸色又黑又红,像涂了一层油彩,脖子大得跟脸一样宽。他身上的每个地方都比平时宽大一圈,像被蒸笼蒸过。他垂着头,喘着粗气,好像肺部马上就要爆炸。光光的脑门布满豆大的汗珠,脚上没有穿鞋,脚又黑又脏,裤腿已经磨破,露出蹭破的脚踝,血淋淋的。他似乎无法回答童笙的问题,只能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费力地向大门外走去,好像离开这幢大楼一尺,就会安全一丈一样。

童笙心里明白,昨天晚上那两个共产党人说的事,现在正在被应验。涂叔叔被张幕绑架,看来是真的,要不然涂叔叔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幢大楼。她只是不知道,涂叔叔是怎样逃出来的,还有,他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张幕这么狠心这样折磨一个老人,难道他真的是保密局特工吗?童笙感觉自己的背脊像有块冰似的,整个身体的毛孔都不由自主张开了。

她用尽全力扶着涂哲,快步向外走着,有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双腿开始发软,没有力气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同时胃里有一股东西直往外涌,她想停下来呕吐,但是涂叔叔冰凉的手告诉她,不能停,离开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安全。

离大门只有几米了,出了大门就可以喊计程车,涂叔叔的情况很不乐观,必须赶快去医院。她不知道张幕在涂叔叔身上用了什么东西,导致涂叔叔几乎变成一个巨大的怪物,而这个巨大的怪物几乎把全部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肩头,她快要撑不住了,想一屁股坐在地下,再也不想起来。她的腿已经不听使唤,它们没有力气把涂叔叔运到大门。她想坚持一下,却没有坚持住,而是颓然倒在了地下。涂哲也跟着倒了,轰然一声,砸得地面尘土飞扬。童笙满脸汗珠,想再次撑起来,但是她办不到。忽然,她看见有两个人冲了过来,一个是昨天晚上到过她家的卖冰糖葫芦的那个人,另一个也很面熟,是经常在这条街上补自行车车胎的小张。两个人架起涂哲就往外跑,只剩下童笙一个人坐在地下。

她大声叫着:“还有我!别丢下我!”

那两个人似乎没听见她喊什么,拖着涂哲,很快就消失在大门外了。童笙无助地坐在地下,裤子和衣服都被尘土弄脏了。她感觉脸上也不干净,这么一折腾脸上早被汗水弄花。有几个大婶,站在她身边,围成圈看着她,似乎没有帮她的意思,她有点难为情,想站起来,但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有一双黑色的皮鞋离她最多两尺远,鞋尖冲着她,溜滑锃亮。皮鞋的质地非常好,大概是西班牙进口的牛皮手工缝制而成,鞋面没有一丝褶皱,在上等鞋油的保护下,皮质显得湿润柔软。有只手拉住了她,是穿黑皮鞋的这个男人的,手很温暖,手心指头都透着柔柔的暖意,让她无法拒绝,一经这双温暖的手接触,她的心底顿时升起一股懒洋洋的感动。她想消失在那只手里,或者拉着它,靠住它,让它带领她,无论走到何处,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跟着它。女人是触觉动物,闭上眼,也知道自己该向哪儿去。

她抬起头,想看看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的。她眯缝着眼睛,仔细看着那个男人。

认出来了,是张幕。

张幕微笑着蹲下身子,轻轻地对她说:“我在楼上的窗户都看见了,你可真傻,你知道你刚才放走的是个什么人吗?”

她下意识地摇着头,脑子里根本想不起放走了谁。在认出张幕的一瞬间,她的鼻子一下子酸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面对自己曾经深爱的男人,她不可能心若止水。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就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飘得无影无踪,她感觉不到他;而现在,所有遥不可及的思念,一下子变得这么近,近得可以触摸到他。她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一种陌生的熟悉袭击了她。这种熟悉,把刚才的恐惧,吹得无影无踪了。

“来!童笙,跟我回家!”张幕伸出手臂,准备把她抱起来。

她无力拒绝,尤其当张幕说出“回家”这个词时。她曾无数次幻想过她和张幕有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那个家不需要太大,能容下他们两人就行。屋前有个小院,屋后有个花园,他们如胶似漆,生儿育女,营造自己的世界。

此刻,她听话地靠着他的臂膀,任由他抱着,朝那幢大楼走去。即使十多年前,他们也没有这么亲近过。她倒是想过,想过张幕突然把她拉进怀里,用搏动的胸膛贴近她,但这美好的一幕仅仅是她的梦。看得出来,他不想,或者说他想过而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实施,又或者他心中装着另一个女人。当一个男人心里只有一个女人,而对其他女人说“不”时,反而会增加其他女人爱他的砝码,使他在女人心中的形象更完美,更高大。

童笙觉得他是知道她爱他的,一个男人不可能对一个女人的爱一点感知都没有,她用眼睛、动作、语气、性情,不知道暗示过多少回,但是他始终无动于衷。现在他轻易地把她抱起,说带她回家,难道这就是十多年前对自己的回答吗?如果真是,那这个回答就未免太迟了,迟得让她心酸。

她不由自主伸出手臂,揽住张幕的脖子。在黑黑的楼道里,张幕毫不费力地抱着她向楼梯攀行。他的臂弯像一叶平稳的扁舟,她闭上眼,静静享受着。

进屋后,张幕把她放在客厅的椅子上,然后打来一盆热水,拧了个热毛巾,开始轻轻擦拭她的脸。她想起,自己刚才出了一身大汗,灰尘覆在脸上,跟汗水搅和在一起,不知道有多难看呢!她羞赧地侧过脸,不想让张幕看见她丑丑的样子。

她抓住毛巾说:“我来吧!”

张幕拨开她的手,执意要帮她擦,她只能乖乖地坐在那里,像个犯错的幼稚园小姑娘。

她想问问张幕,爱我吗?或者问问,过去曾经爱过我吗?如果爱,那到底爱我有多深?然而,张幕接下来的话,似乎跟爱无关。

“你知道你放走的那个人是谁吗?”张幕的口吻中有一种冷冷的东西,倏地把童笙浇醒了。她睁大眼,发现眼前的张幕不像是自己曾经熟悉的爱人,他的额头有坑坑洼洼的疤痕,两鬓花白,跟十多年前潇洒倜傥的样子有天渊之别。他怎么了?他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能变成这个样子?

“我知道他,涂叔叔,我爸爸的朋友。”童笙盯着张幕的脸,喃喃答道。

“唉!人们总是被假象迷惑,他也许是你爸爸的老友,但你爸爸不见得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我爸爸现在知道了,”童笙说,“他是共产党。”

“错!”张幕拿开毛巾,盯着她说,“恰恰相反,他是共产党的死对头。”

张幕那张无比真诚的脸,不像是在说谎。

“我来你家找你爸爸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他把毛巾展开,向空中抖了抖,“我来的目的是接走你爸爸妈妈,还有你,去北方,新中国需要他。但是,据我们得到的情报显示,国民党方面也不甘寂寞,他们也同样需要教授。二战后期,在德国柏林,有一支美国特遣队,叫‘阿尔索斯’,你知道吗?”

童笙摇摇头。

等张幕把阿尔索斯的事情说完,童笙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国共两党的眼里有多么重要,她只知道父亲去过德国,但并不知道其中有这么多内幕。

“苏行,你肯定已经听过这个名字,他是国民党保密局派来抢夺你父亲的人,”张幕漫不经心地把毛巾放回浴室,又从容地走回来,“他冒充共产党,却无法证明自己是共产党,只能用涂哲这个老特务来证明身份。你刚才说,涂哲是你父亲的老朋友,现在你知道了,他就是埋伏在你父亲身边的定时炸弹,在需要他爆炸的时候,他会自己点燃引信的。”

这样的答案是童笙万万没有想到的,显然,她已经被张幕弄糊涂了。

“得到保密局要去你家的重要情报后,为避免你父亲上当受骗,我迅速到大公报社找到这个涂哲,然后把他带到了这里……”

“不是说,你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找到他的吗?”童笙记得昨晚苏行他们是这么说的,还说咖啡厅的女侍者目击到张幕挟持涂叔叔乘坐一辆计程车离开咖啡厅。

张幕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童笙,你听我说,是这样的,我去了报社,但报社里的人说,中午他一般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所以我又……”

“就是说,你是在咖啡厅带走的涂叔叔……”

“是的,是的,我把他带到这里,免得他在你父亲面前作伪证、撒谎。”

“可是……涂叔叔……受伤不轻……”童笙想起涂哲的模样,仍然惊魂未定。

“我无意伤害他,也没有理由伤害他,我只想让他不要在你父亲面前撒谎。”

“但是,涂叔叔身上有伤啊!那是怎么回事呢?”童笙不解地问。

“嗯,有些专业方面的情况,本不想跟你说,”张幕坐在了她的对面,“保密局特务经过特殊训练,他们在进入那个特务组织的时候就已经发过死誓,只效忠党国,效忠蒋总统。一旦被捕,他们都会选择自杀。比如衣领的领尖,包裹着微粒氰化钾,只要头一歪,舌头就可以舔到,瞬间毙命。我们不想让涂哲这个老特务这么轻巧地告别人生,他的双手沾满人民的鲜血,我们要审判他,然后送他去该去的地方。所以,我采取了一些措施,可能手重了点,但这不妨碍大局。”

到此为止,张幕彻底把童笙弄糊涂了,当一个女人无法判断这个世界时,往往选择用爱来衡量,好像爱可以说明一切。

她鼓起勇气,问张幕:“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爱过我吗?”

“当然,过去和现在,一直。”张幕真诚地说。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童笙的意料,她本以为张幕会拒绝回答,或者闪烁其词。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干脆,这么肯定,好像他已经等待很久,终于等童笙开口似的。她渐渐冰冷的心,微微热了一下。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童笙的眼眶有湿湿的东西充盈着,马上要滴落出来。

“我无法表白。”张幕说。

“为什么?”

“因为当时我爱着另一个女人,你父母是知道的,他们一直瞒着你,没有告诉你。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杨桃,我的同学。”

果然如她所判断,他心中是有女人的。

“那么,结果呢?”她问。

“其实,在认识你的时候,已经没有结果,她跟一个叫李雨的男同学走了……”

“所以,你心里一直存着她而忽略我?”童笙的胸脯开始起伏。

“不能算忽略,而是……”张幕选了一个比较庄重大气的词,“责任。”

“责任?我不明白,你对我负什么责任?”童笙提高嗓门。

“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就已经负担起不可移情的责任。我是这么认为的,可能有些死板,不符合新生活潮流。在我心里,我属于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也属于我,即使她离我而去。”

“为了你的责任,而放弃对我的责任。按你的理论,我爱你,你就应该对我负责,我也要对你负责。我问问你,你真的爱我吗?有我爱你的一半那么多吗?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悄无声息,这是什么责任?”说着,童笙的泪水就洒落了下来。

张幕伸出手,揽住童笙的肩头,轻轻地拉向自己,轻轻说:“我口拙,表达不出我的情感,但是你应该能感觉到,我心里是爱你的。”

“你明知道我对你的感觉,不然我怎么会到这幢大楼来找你,我就是想亲耳听听你对我说,你来自北方。我相信你!”

张幕似乎很受感动,又把童笙的肩头贴近自己,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童笙,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幢大楼呢?”

“是昨晚苏行他们说的,他们昨晚到我家来了,说要马上把我父亲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们没答应。”

“为什么没答应?”张幕脸上一阵紧张。

“你刚才都说了,他们无法证明自己是共产党,谁知道他们是哪个组织派来的,我父亲不会轻易上当。”

“你们做得对,”张幕明显松了一口气,“他们那点小伎俩,稍微清醒的人都不会上当受骗,况且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人在我这儿,他们怎能平白无故地取得你父亲的信任呢?取不了的,就有可能狗急跳墙,你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以防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人。”

“那我马上回家告诉父亲,立刻报警,向香港警署报警,让他们出人保护我们全家。”童笙着急地说。

“不不不……”张幕连说了三个不,“千万不能惊动香港警署,要坏大事。”

“为什么?”

“你想想,你父亲心中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是去北方。你报警后,我们哪里还有机会接你父母走啊?这不是设置障碍,增加我们行动的难度吗?去北方,一定要你们全家人配合才行啊!”

“我父亲昨晚说过,大不了谁也不相信,哪儿也不去,就在香港,不挪窝。”

“恐怕现在已经不能这样了,”张幕的脸色变得不好看起来,“你父亲正处于一个巨大的旋涡中间,身不由己,不是他自己能左右朝哪个方向旋转的。他必须借用外力,才能逃脱那个旋涡。”

“那你说怎么办?”童笙显得非常着急。

“我现在问你,你相信我,还是相信苏行?”张幕的口吻变得异常严厉,跟刚才风情万种地表白爱情时判若两人。

“我当然相信你!”童笙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说的是真话?”

“别怀疑我,我说的是真话,不然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找你?我心里如果没有你,就不会跟你啰唆这么多了。以爱的名义,我相信你。”最后这句话,让童笙又有了哭的冲动。

“以爱的名义?”张幕看起来已被眼前这个被感情俘虏的女人感动,他动容地说:“好,我们都以爱的名义,坚信对方,至死不渝。”

“你要我做什么?你可以直接说了。”童笙此时的样子,像个准备接受任务的战士。

“听着,童笙,下面的话很重要,你一定要记牢。首先,你把你的信任传达给你父亲,让他像你一样信任我,这样我们才能把这次行动进行下去,否则一切都是白搭。”

“好,我保证,父亲会听我解释的。”

“我现在的处境其实非常危险,敌人已经知道我的住处,随时可能冲进来把我杀掉。所以,我不能再出现在你家了,那么,我交代给你父亲的事,只能由你来完成。”

“什么事?”

“一份名单,一份准备奔向北方的进步人士的名单。这份名单由你父亲进行收集,我们准备把所有向往北方的人士都带回去。你想想,这次行动的规模多么宏大,它将给快要崩溃的蒋家王朝以致命一击。”

童笙听到名单二字,脑子里便浮现出昨晚周哑鸣苏行他们交代给父亲的事。不过,她不能告诉张幕,她也想用这份名单来检验一下张幕的身份。按照周哑鸣的意思,张幕拿到这份名单后,是召集这些人还是杀掉这些人,将是检验张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的分水岭,是测试纸,是红是蓝,立马可以见分晓。

事实上,童笙已经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纯情小姑娘。她刚才跟张幕谈情说爱,甚至热泪盈眶,心里不会傻到真的会相信张幕。嘴上的灼热,不代表内心温暖;流下的泪水,不代表触动心灵,也可能是眼睛进了沙子。爱情的债主都是骗子,她很清楚爱情是什么。她被张幕冷落十多年,心已经筑有坚壁与堡垒,她无法判断张幕到底属于哪一边;当然,她也不会轻易相信周哑鸣苏行。他们像一群演员,卖力地饰演着自己的角色,看戏的是她和她的父母,剧情到底怎样发展,只有等落幕的时候才能知道。

童笙尽量让自己镇静,她不是演员,但她想努力在张幕面前饰演连自己都陌生的角色。她问张幕:“要我把那份名单交给你吗?”

“对,由你直接交给我,我去召集这些进步人士,通知他们出发的时间与地点,然后连同你们全家,一起接往北方。”

“真的吗?”童笙紧紧盯着张幕的眼睛,想从中窥出真伪。

“真的。”

张幕的眼神看上去无比真诚,有一刻的确让童笙感动。但是她知道,越是真诚的眼睛,越是在极力掩饰着什么。获得这个经验的唯一途径,就是年龄。她已经不小了,男人那点心思,她不会陌生。

“好,我答应你,”童笙的眼睛同样真诚,“可是,我怎么交给你呢?”

“你真聪明,”张幕笑了,“我不可能再在这里住下去,否则这里将是我的坟墓,我马上搬家。至于怎么联系,我会有办法的,我们暂时不能见面,名单将由我的联络员去取。”

“你的联络员?”

“是的,你以为共产党就派出我一个人参与这次行动吗?告诉你,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的身后有千千万万的革命同志。”张幕慷慨激昂地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是毛人凤反复对他说的那句“你永远不是孤单的,我们天罗地网,人山人海”,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可以胜任两个不同的角色。

“你住在什么地方,想方设法告诉我,然后我去找你不行吗?”童笙问。

“不行!”张幕坚决地拒绝了。

“你不信任我?”

“不是,是不想让你知道太多,知道越多,危险越多。你不知道国共双方的斗争有多么惨烈,没有温文尔雅,只有流血,只有死亡,懂吗?我是为你好。”

童笙点了点头,说:“嗯,我理解。可是,一旦见到你的所谓联络员,我怎样鉴别真伪,也就是说,他怎样取得我的信任?”

“哈哈,又是信任问题,”张幕开怀地笑了,“这个问题已经让教授困扰了,现在轮到我们。的确,这是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没有信任,人与人之间的基石就会崩塌,整个世界就会停滞不前。好吧,我们商定一个暗号,到时候一接头,就不存在信不信任的问题了。”

“这个主意好。那么,暗号是什么?”

张幕沉思了一下,说:“童笙,你还记得十多年前我给你讲化学分子式的事吗?”

“当然记得。”

“那么好,我们就以一个化学分子式作为暗号吧,因为没多少人懂它,安全系数高。”

“是,我就一点不懂。”

“不懂就对了。我刚才说过,你知道越少,你的安全系数就越高,你只需要记住它怎么说就行。”

“好吧!”

“童笙,你只要记住,我的联络员见到你,他先说k2cr2……”

“k2cr2?”

“对。然后你回答o7,这样的接头暗号一对上,就证明那个人是我派来取名单的人了。”

“这个简单,我记住了。”

“你还需要记住,这串暗号是我俩的秘密,就像当年我给你讲述化学分子式一样,听众只有一个,就是你。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任何人向你打听,你都要遵守这个秘密,谁也不要告诉。”

“我知道,你不用嘱咐得这么详细,我不是小孩,”童笙说,“可是,这个k2cr2o7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你真的有兴趣知道?”

“是。”

“它是一种可以让人间充满爱的东西,同时,它也是一个技术高超的魔术师,可以瞬间让你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世界上还有这种奇妙的东西?在哪儿呢?我真想看看。”童笙将信将疑地问。

“呵呵,到时候我会给你看的,现在它正在路上,离我们不远。”

“你是怎么发现它的呢?”

“中日战争爆发的时候,你家迁往重庆,我留在上海,整个抗战期间我一直住那儿。有一年冬天的晚上,一个嘴唇冻得发紫的乞丐拦住了我。乞丐大约有60多岁,匍匐着,伸出一只红肿的手向我乞讨,我掏遍身上所有口袋,什么都没有找到。我非常窘迫,紧紧握住乞丐的手说,大爷啊,我真想给你点什么,可我身上一无所有。乞丐也紧紧握着我的手,哆里哆嗦说,你这后生真好,你的手已经给了我,这就够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发现他倒毙于路边的雪地上,他花白的胡子倔强地翘着,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好像还在回味昨晚我俩握手的滋味。我难过极了,发誓一定要用我学到的知`识发明一种让人类幸福的东西,它可以让人类摆脱贫穷、愚昧、饥饿、疾病、战乱,以及肮脏的欲望,到达童话般的羽化境界。”

“你发明了吗?”童笙眼睛一亮,问道。

“在实验室,经过多年的努力,我成功了。你看我额头上的伤疤,这就是代价,为了那个乞丐老人的幸福而付出的代价。”

“就是这个k2cr2o7?”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不能承认,也不能回答,因为实验室里的东西,还没有在实践中得到最后的验证。我想,我的余生,就是献给它,让它成熟,开花结果,为人类作出应有的贡献。”

童笙拍起掌来,说:“我要提前为你祝贺!”

张幕的脸竟然显出一些羞涩,他说:“时间不多了,多在这里待一秒,就多一分危险。你现在马上回家,我也要立即撤离这个地方。我给了你父亲一个比较充裕的收集名单的时间,大概一个星期,现在看来不行,必须提前。你现在的任务是,回家催促你父亲,尽快把名单收集好,我的联络员明天就来取。好吗?”

“好吧!我马上走,”童笙嘴上说着,心里却想着名单昨晚就由周哑鸣交给了父亲,如果需要的话我马上可以提供,但是不能这么急,要给他一个我父亲正在努力收集的假象,“你也要多保重!”

张幕用力抱了抱童笙,然后把她推向大门,挥手告别了。

在童笙消失在大门外以后,张幕努力控制着没让自己笑出来。

刚才爱意浓浓的一幕,让他无颜回顾,那句句像甜美的巧克力一样的对白,现在都变成了催吐剂在他胃里翻滚。他不是对童笙没有好感,而是不愿意自己陷入这样一种被爱痴迷的状态。这么多年来,他知道童笙对他的爱一直没变,这多少让他有些感动,但是要让他对童笙同样荡漾起这般浓烈的爱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的心,完完全全被杨桃掏空了。他不但对童笙没有兴趣,而且对所有女人都没兴趣,他彻彻底底没有了性欲,他的性欲早就被k2cr2o7撩拨成一池药水了。

她以为爱就是全部,就是整个世界,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那要多么愚蠢才能相信这一点啊!

他呸的一声,朝地下吐了一口口水,愤愤骂着,不说别的,就凭放走涂哲这一点,他就永远不会原谅童笙。

永远不能原谅!他咬牙切齿地又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