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一天后·柏林

这下子我真的要挨揍了。

保罗·赫兹斐放慢脚步,犹豫着是否要过马路。几米外就是外面搭着鹰架的租赁公寓,以及因为安全理由而封闭的人行道。在人行道前方,通往工地的必经之路,一群工人正等着他。

一共四个,其中一个比其他人都壮,手中拿着铁锤面露微笑。

该死,为什么他们今天也要工作?

赫兹斐没有想到这种天气工人居然还要上工,极地都要比柏林的二月舒服多了。这个时节阳光很少,街上覆满白雪,这里的建材行多半是以卖雪铲起家的。天气预报没有说吗?为什么这些白痴已经在工地开工了?不会太早吗?

一如往常,赫兹斐上班时,太阳还没有出来。自从当上联邦刑事警察局的首席法医,他四年来总是一早就走进解剖室,从来没有迟到过。虽然早上的会议预计从七点半开始,他还是早到了。对他而言,早上七点半开会实在很荒谬,特别是对一个从婚姻失败后就投入于柏林夜生活的单身汉来说,简直是滑稽。

好像尸体不能等人一样。赶去搭地铁前,当他站着匆忙喝咖啡的时候,时常会这么想。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联邦刑事局庞大的工作量只会让他不得不变成一只早更鸟。光是今天,就有六具尸体在冷藏柜等着他。

其实只要翻翻报纸,就知道世界越来越暴力,不必在特勤单位的“重案组”工作也可以感受到。当残忍的凶杀案发生时,这个特别单位通常会借助法医的尸检鉴定。

今天终于有机会好好展现我的解剖能力了。当赫兹斐走近那些工人时,心里这么想着。他感觉小腿一阵抽搐,差点没摔倒。他紧张地在大衣口袋里握紧拳头,指关节的疼痛使他回忆起昨天的“热血”行为,那种晕眩的冲动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通常他都能够应付的,这是他的专业的必要条件。即便遇到极为凶残的罪行,也必须保持冷静。他向来以自己的这个特质自豪,直到昨天。

赫兹斐一整个上午都在解剖台前,紧接着更漫长的下午时光都在办公桌旁处理成堆的必要档案文件。事情发生在回家的途中。路上一条怀孕的混种狗拖着绳子从赫兹斐脚边走过。他一直在想着那个三个月大的女婴,早班时,他以外科医生的精准手法取出女婴的眼睛,发现视网膜出血,证实女婴是摔死的。那条母狗挣脱了超市对面停放自行车的支架,显然是迷路了。

“嘿,狗狗。”赫兹斐弯腰叫那只母狗,吸引它的注意,想阻止它穿越喧闹的街道。一开始他似乎做到了,母狗站在原地,就在人行道的对面。它怯生生地眯着眼睛直喘气,黑毛在微雨中闪闪发亮。“来,过来!宝贝。”赫兹斐温和地招呼那只母狗,它的尾巴不再僵硬地夹在后腿间。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突然出现了。他和赫兹斐一样身材高大,从他轻松地提起笨重的工作箱看来,体力应当是不错。

“去死吧!”那个男人骂道。他是工地的砖瓦匠,后来赫兹斐才知道,大家都叫他罗克。本来赫兹斐以为那个工人是在骂他,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觉得不可思议——那个浑球使尽全力,用他在工地穿的铁头鞋踹向母狗的肚子。

母狗大声哀鸣,痛苦的叫声开启了赫兹斐脑中的某个开关,上面写着“盲目的勇气”。下一秒,这个教授不再是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四十三岁男子。他怒不可遏,行为像是被遥控一样,完全不计后果。

“喂,你这卑鄙的混账。”男人正打算再次虐待可怜的母狗,赫兹斐听到自己的声音。

“什么?”罗克转身瞅着赫兹斐,仿佛看着一个废物,“你这娘娘腔在说什么?”

他们之间只有一小步的距离。在砖瓦匠手中,沉重的工作箱看起来就像空鞋盒一样。

“我讲的哪个字你听不懂?卑鄙还是混账?”

“你等着,我要打得你屁滚尿流。”

罗克“屁”字还没说出口,接下来的情形让围观的好事者目瞪口呆:赫兹斐好像装了弹簧似的,一个兔起鹘落,用额头猛撞向那个虐待动物的家伙的国字脸。

“咔嗒”一声,血液从罗克的鼻腔喷出来,直溅向赫兹斐。罗克闷不吭声。他的样子像是吓呆了。幸运的母狗似乎并无大碍,它偷偷离开危险地带,回到再次出现的主人身边。它的主人和在场围观者都目睹了这场不对等的对决:赫兹斐对大力士,头脑对肌肉,勇气对力气。

最后,运气胜过强者的法则。

赫兹斐挡住了一两拳,那个工人的胸口则挨了一记重拳,踉踉跄跄,在结冰的地面上滑倒,后脑勺撞到人行道。即便对手还没有彻底落败,但是就冬季长靴而言,赫兹斐已经明显占了上风。赫兹斐不停地猛踹那个虐待狂的脸、肚子和胸膛。那个男人一再试图爬起来,可是每次都跌倒,赫兹斐又朝对方的脸饱以老拳,结结实实打在他的上下颚,直到他无法动弹了才罢手。

赫兹斐后来从为他做笔录的警察那里得知,根据医生的诊断,罗克整整一个月都没办法正常进食,而颅部也差一点造成严重创伤。赫兹斐的手当然很快就消肿了,但是要很久以后,那只受伤的手在解剖时才不会刺痛。他在义愤填膺的时候,自然是不会想到这点的,正如他也不会考虑到,如果他的部门同事知道他们的主管为此吃上刑事官司,应该不会很高兴吧。

因为这件事,赫兹斐今天下午被人事处约谈。但此时此刻,有个比停职更严重的问题在等着他。

现在,这群工人站在他前面。赫兹斐认出他们是昨天被他打到送医院的那个男人的同事。他们堵住了整个走廊。

“干什么?”赫兹斐呼出的气息化成一片水雾。衣领突然间变得很紧,摩擦着他的后颈。他感觉肾上腺素迅速升高,却不足以鼓起像昨天一样的力量。今天的他连一个家伙都打不过,更别说四个壮汉了。

“罗克痛得要命。”个子最矮的男人劈头说。他理了个大光头,手里拿着榔头,满脸痘疤,肌肉结实。

“所以?”

“他被揍得很惨,老兄。”

“噢,这是预料中事。”赫兹斐想从他们中间挤过去,但那家伙粗鲁地撞他的胸膛。“等一下嘛,不要走那么快,教授。”

他看着罗克那几个皮笑肉不笑的同事,以揣测他们的用意。

教授?该死,他们知道我是谁了。

“我们只是想给你一样东西。”带头的那个人说。众人点头如捣蒜,笑得更嚣张了。

赫兹斐耸耸肩,收紧腹部的肌肉,准备挨揍。但是让他大惑不解的是,那个家伙将榔头塞到他的手里,赫兹斐这才看见斧柄上还有个蓝色蝴蝶结。

“下一次要揍那个浑球的脑袋,记得拿这东西啊!”

众人大笑,一个个脱掉手套拍手叫好。而赫兹斐的心脏怦怦直跳,僵笑着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好样的!”

“干得漂亮!”

“罗克总算尝到苦头啦!”他们在后面叫喊。

半个小时后,直到他走进解剖室,开始处理职业生涯中最棘手的案件,他才想起自己紧张得忘了说谢谢。

下颚骨从关节处脱离,确定凶手是用同一把纵断锯分离上下颚。至于是在死前还是死后,赫兹斐得先解剖开这个无名氏的气管和肺部才能判定。

“死者为中欧女性。根据器官状况,死者年龄大约在五十到六十岁左右。”他对着录音机口述,“直肠的温度接近尸体发现地点周围的温度。尸体已经僵硬并出现尸斑。以上状况显示,死亡时间超过三十六小时,但不会到四十八小时。”

赫兹斐的声音低沉而洪亮,足以惊醒课堂上最疲倦的学生。但在局里工作时,他已经习惯轻声细语。一方面是对死者的尊重,另一方面也是减轻写验尸报告的助理们的负担。说话的声音愈大,瓷砖墙壁的回音就愈大,录音时也就更加听不清楚。

“两个下颚枝,包括下颚角,显然是在剥除上皮和下皮脂肪组织以后,从上述结构分离……”赫兹斐停顿一下,弯腰再次检查解剖台上的尸体,然后继续记录给检察院的报告,“……声带清楚可见。下巴和舌根的皮肤干瘪松弛而有褶皱。皮下脂肪组织或暴露在外的舌根肌肉组织完全没有瘀血现象。下颚角周围明显的软组织也没有内出血。”

关闭的施雷普河森林游乐区里,一个流浪汉正要架起他的露营帐蓬时,看到一只搬家用的纸箱。他打开纸箱,发现了分解得面目全非的女性尸体。

“一定有人把脑袋里头的空气放了出来。”流浪汉跟警察说,而这个描述准确得惊人。赫兹斐回想起死者的脸,就会想到空空如也的面具。由于少了下颚骨,死者的脸就像干瘪的气球一样。

“我们有那个箱子吗,装尸体的那个?”他问。

“还在案发现场。”

赫兹斐打开死者嘴巴,以检视插入口中的异物。手不过才动了一下,就痛得让他皱起眉头。但是幸好并不像他所担心的那么行动不便。只要他的手指能够持续活动,就还可以忍受。

“噢……天啊!”

他皱起在口罩下的鼻子。死者几分钟前才从冷冻柜抬出来。尽管如此,空气里已经漂浮着尸体刚刚开始腐烂的微甜气味。

解剖室的温度是二十四度,已经过热了。对于大楼管理部门而言,那应该是不用讲就知道的事。在高楼层的办公室工作和在地下室不一样。这栋楼位于施普雷河畔,是特雷普特区最显眼的大楼。只要温度一下降,联邦刑事警察局大楼的暖气就会隆隆作响,空调设备会自然运转。

“两只手的尺骨及桡骨都和腕骨开始分离。”赫兹斐继续作报告。

“实在太高明了。”谢慈博士对于尸表检验结果做出这样的评论。赫兹斐身旁这位看上去很俗气的助理法医,说出了赫兹斐心里的话:谋杀这女人的绝非泛泛之辈,而且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

很多凶手的知识都是来自侦探小说或好莱坞电影。他们认为只要把尸体的牙齿统统拔掉,就可以隐藏被害者的身份。可很少有人知道,那只是增加牙医鉴定的难度,但是并非完全无法鉴定。然而,上下颚骨及双手的切除,显然是专业手法。

“趁着我忘记以前,”谢慈突然戏谑地嘟起厚厚的嘴唇说,“我应该在记者会上替那个新人转告你,她是你的超级大粉丝。”

赫兹斐翻了个白眼。

很不幸的,赫兹斐和一个名演员长得非常相像,所以经常会被搞混:线条分明而对称的脸庞;深邃的大眼睛;因为经常思考而起皱纹的额头;微卷的头发曾经乌黑亮丽,如今已经斑白——他们实在太像了,有一次赫兹斐在杂志上无意间看到那个明星的照片时,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身材清瘦、肩膀微往前倾、笑声爽朗,和维基百科上记载的一米八、七十九公斤的身材完全相符。赫兹斐这才明白,为什么总是有陌生人跟他要签名。有一次他甚至必须在一个执着的女粉丝的诗集上涂鸦,才有办法脱身。偏偏他的“分身”最近还在医疗剧里客串一把,演一个怪异的病理学家史达克博士,会叫披萨到解剖室,解剖时喜欢听摇滚乐,开一些不正经的玩笑。这些穿凿附会的戏剧效果却大大成功。可以想见,在未来的日子里,赫兹斐需要假冒签名的机会更多了。估计第一个要求签名的,会是在记者会上的新面孔。

“断层扫描的结果如何?”他问站在一旁的莎宾娜·姚博士。她是德籍华裔,团队里除了谢慈博士之外第三个值班的同事。赫兹斐最喜欢和她一起进行解剖工作。她长得并不引人注目:纤细的弧形眉毛,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指甲,清脆的声音,耳朵上佩戴着不起眼的珍珠耳环。他欣赏莎宾娜安静稳重的性格和专业的洞察力。就连电脑断层的影像,她也会自动自发地上传。现在,她将机器手臂和平板屏幕一起推向他,让他不用暂停解剖胸膛的动作就可以瞄上一眼。

“看到异物了吗?”莎宾娜问。她大约只有一米六高,必须站在解剖台旁的垫座上。赫兹斐点头示意。

头颅里的东西一定有铁、钢、铝,或其他X光无法穿透的材质,否则它的电脑断层影像不会这么清楚。那个东西呈圆柱状,差不多一颗花生的大小,或许是弹头——可能是致死原因。

“头部中弹。这星期已经不是第一起了。”

谢慈已经取出心脏,用利落的切割手法将肺脏从胸膛取出,放在解剖台旁边的器具桌上。

“没有充血,气管和肺里都没有。”赫兹斐切开支气管证实说。他向同事点点头。

“死后分尸。”

女人是死后才被肢解的。如果她生前就被人锯开下颚骨,血液一定会流到咽喉,被她吸进肺里。至少她免去了这个折磨。

谢慈无动于衷地咕哝着这个结果。每天都要和死者周旋,助理法医早已变得麻木不仁。即便是赫兹斐自己,在工作时也总是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好比一个司机,几乎全自动地驾驶一段他非常熟悉的路程。他只专注在他所解剖的尸体本身,而不是那个人的灵魂。他在解剖前后绝对不和家属接触,以免情绪受到影响。他需要冷静的头脑,才能搜集在法庭上成立的证据。上个星期就有一对父母请求跟解剖他们被奸杀的十一岁女儿的法医见面,赫兹斐照例拒绝了。在检验的时候,如果脑海里一直浮现哭泣母亲的脸,会导致他对可能的凶手未审先判,因而犯下错误,以致到头来让嫌犯无罪释放。因此,赫兹斐工作时会尽可能压抑自己的感情。尽管如此,确定解剖台上的这个陌生人不是在死前被肢解的,仍然让他松了一口气。

“现在继续看看胃里的东西……”他说。这时候,他身后解剖室的拉门嘎啦啦地被打开。

“抱歉,我迟到了。”

赫兹斐和同事循声转头,打量着一个快步走进来的年轻男人。和其他人一样,他穿着蓝色手术袍,只是袍子穿在他身上显得太小了。

“你是……”赫兹斐问眼前高大魁梧的年轻人。乍看之下,他猜年轻人大约二十五岁。但当年轻人站在他面前,他估计对方年龄要再小个几岁。细长的金发扎了个马尾,坚挺的鼻子上顶着圆框眼镜,下巴抬得高高的模样使他想起急功近利的大一新生,他们在他的课堂上总是坐在第一排,总是和他四目相交,希望考试时能够拿到高分。

“英格夫·阿朋。”他一本正经地伸出手,自我介绍说。

好主意。

赫兹斐若无其事地从开膛的腹部抽出手来,紧紧握住客人的手,没有脱掉沾满血液和分泌物的手套。他受伤肿胀的手让对方大呼小叫,不过他倒是觉得无伤大雅。

小伙子的脸色当场垮了下来,但随即恢复镇定,很客气地向赫兹斐道歉说,他在众人面前犯了一个大错。

“教授,很高兴认识您。非常感谢您答应家父的请求,让我在您这里担任实习生。”

阿朋,该死!赫兹斐很想给自己一记耳光。

他应该想起这个名字才对。上星期联邦刑事警察局局长才亲自交代要好好照顾柏林市警察局长的儿子——赫兹斐却在对方刚开始实习的几秒钟里就捉弄了他!赫兹斐想,如果他把这小伙子搞哭了,情况是否会更不堪设想。说时迟那时快,英格夫·阿朋已经把手擦干净,很兴奋地扶正鼻子上的眼镜。

“先生女士们,拜托,不要打断我的工作。”赫兹斐带着鼻音、用高傲的口气说,仿佛要教训这个纨绔子弟似的。新闻报道说,英格夫的父亲靠经营保安系统公司发迹,后来在担任警察局长期间滥用职权,人们对他敢怒不敢言,而他自己的事业也大肆扩张。如果有什么比暴发户的政客更让赫兹斐厌恶的,应该就是那些倚仗父母财富和地位的富二代吧。赫兹斐十七岁时就跨过东德边界来到西柏林,为的就是要脱离他父亲,他父亲是在国家安全局工作的忠实官员,而那个制度正是保罗·赫兹斐所厌恶的。当他了解到,在民主时代里,政党和人脉关系同样重要,只是让他更加无语。如果这个小伙子的父亲不是柏林警察局局长,他根本别想进到联邦刑事局的这个特别单位里来。

好吧,反正对他似乎没什么影响。

“胃里有一百四十毫升恶心的、近似乳白色的黏稠液体,闻起来酸酸的,”赫兹斐对着录音机说。现在由莎宾娜拿着,好让他可以腾出双手来。

“真奇怪。”警察局长的儿子在他们后头评论说。

“奇怪?”

“对啊,这里完全没有音乐。”

赫兹斐翻了个白眼。

他是史达克博士今天的第二个粉丝。接下来会有更尴尬的状况发生吧。

“没有,这里没有音乐。”

编剧在昨天的剧情里有个荒诞的安排,就是让病理学家在解剖时听时下的流行音乐。同往常一样,赫兹斐换台时无意间扫到一眼,就生气地关掉了电视。“我们必须分析胃里的东西,”他回过头,继续专注在要紧的事情上。

“十二指肠上端里的碎片也要分析一下。现在我们仔细来看头部。”

“这个女人怎么了?”英格夫往前踏一步,好奇地弯腰察看。

眼看不幸的事就要发生了,赫兹斐想要提醒实习生,但为时已晚。那副引人注目、挂在鼻梁上的镍丝眼镜从英格夫的鼻子上滑下来。

“噢,抱歉。”

当那个可怜的傻瓜试着从尸体里捞出眼镜时,谢慈、莎宾娜和赫兹斐一开始不知所措,接着却是逗趣地看着他,最后是赫兹斐用镊子帮他把眼镜夹出来。当英格夫再次戴上眼镜后,赫兹斐必须转过身去,才不会大声笑出来。英格夫将就用手术袍的衣角擦拭眼镜,看起来活像个万圣节的玩具。

“真是抱歉。”英格夫·阿朋懊恼地说。

“没关系。以后不要太靠近就好了。”

“我只是想帮忙。”

“想帮忙?”

赫兹斐拿着一只颅骨凿,上下打量着英格夫,戴着口罩微笑道:“好吧,那么你去帮我拿心脏整流去颤器。”

“那是什么?”

“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你去二楼问主任医师史特龙博士。他知道我要什么。”

“心脏整流去颤器?”

“对,动作快点。你跟他说,是这里的尸体要用的。快去快回。”

英格夫匆忙离开解剖室,赫兹斐的同事们笑成一团。

“你知道结果会怎样!”莎宾娜先是哈哈大笑,接着窃笑说。

“心脏整流去颤器!”就算是一向矜持的助理法医,想到实习生几分钟后拿着心脏整流去颤器回来时的场景,也会忍俊不禁。心脏整流去颤器是在急救时使用的,而他居然为了一个死亡至少两天的人借心脏整流去颤器!

“快去快回。”他模仿赫兹斐的语气,“我倒想看看史特隆博士的表情。”正常的情况下,他们的工作几乎没有什么好笑的事。但在正常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被这样一个空降兵实习生给打败。

“好吧。在那个空降兵回来以前,我们好好利用这段安静的时间。”大伙儿笑闹过后,赫兹斐说。

他调整死者的头部,以便看到张开的口腔里的裂缝。裂缝就在已经不见的上颚骨断裂处。他用颅骨凿将裂缝撑开。

如此一来,他可以用镊子把在放射显影里呈现的杂质从露出来的颅底移除。

“不是弹头,看起来像是金属胶囊。”莎宾娜抬头望着他,喃喃地说。

不是,也不是碎片。

赫兹斐先用放大镜检验椭圆形的绿色胶囊,发现豆大的胶囊中间有一条如赤道般横切的凹槽。

看来好像可以从这里打开这玩意儿。他心想着。

他真的用钳子和镊子打开胶囊。胶囊里藏着一张很小的纸条,不到小拇指指甲的一半。

“需要帮忙吗?”赫兹斐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压平放在显微镜下,莎宾娜在后面问道。

“你继续检查腹腔器官,我来就可以。”他将显微镜调得更清晰一些。乍看之下,纸张纤维上的符号好像是不小心弄脏的杂质。但是当他把那张纸条翻转一百八十度,却看到上面记了一些数字。是手机号码。赫兹斐发现号码下方的小写字母,他本想要告诉同事这个奇特的发现。但它们经由显微镜直接窜进他的杏仁核(主司恐惧反应的脑区)。他的心跳加快,额头出汗,嘴巴变干。赫兹斐只有一个想法:拜托,希望只是个巧合罢了。

因为从被肢解的尸体里取出的纸条,上面的字母拼出来是“汉娜”。

他十七岁女儿的名字。

赫兹斐记不得上一次他的手指如此颤抖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按错了三次,其中一次手机差点从他的手中滑落。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把纸条放在女尸的头里?

他将自己关在走廊尽头的厕所里。他必须快一点,他的同事在等着他。在解剖过程中离开解剖室,于赫兹斐来说是很反常的行为。

终于!

电话接通了。因为有好几个信号强波器,所以手机信号在整栋楼都不会被干扰,包括地下室和电梯里。

“哈啰?”

他妈的!该死!

手机响了四声,“哔”一声进入语音信箱。赫兹斐听到的不是惯常的语音提示,而是一声问候,这让他更加惊慌失措,甚至忘了这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相信这个号码可以让他和女儿讲话。尸体被破坏得非常严重,凶手显然刻意要让尸体摆在赫兹斐的解剖台上。遇到这类令人发指的犯罪行为,柏林的特勤单位“重案组”都会自动介入。

尽管清楚了这一点,但自己可怕的猜测成真,还是让赫兹斐很吃惊。

“哈啰,爸爸。”

十七岁女儿的声音非常清晰,仿佛她就站在他身旁。然而汉娜听起来更像是在另一个黑暗的世界里。在没有尽头的远方。

“爸爸,救救我。”

老天!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会在语音信箱里给我留下一条留言?

汉娜的声音听起来沙哑、疲惫、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刚刚爬楼梯上来,但是又和她平常哮喘的时候不一样。

听起来更脆弱、更绝望。

汉娜有哮喘。在正常状况下,哮喘发作没有大碍。她的喷雾剂在几秒钟内就能让生活恢复正常,可以从事运动以及其他年轻人喜欢的事。只有当她身边没有沙丁胺醇的时候,才会有生命危险。三年前有一次,她把外套忘在朋友家里,要不是另一个同样有哮喘病的乘客及时拿出自己的喷雾剂给她用,她差一点就在地铁里窒息而死。那是赫兹斐所知最近一次的严重发作。但是他并不确定,因为自从他搬出去以后,他的前妻就想尽办法不让他们父女碰面。最后,她甚至不让他们父女在圣诞节团聚,因为她要跟朋友一起庆祝圣诞节。

因为父母分居而受苦最多的人是汉娜,偶尔有机会单独和父亲见面时,她也不会分享什么秘密。她认为父亲要为他们失败的婚姻负责,尽管是佩卓背叛了他,她仍然站在母亲那一边。他们父女最近没见几次面,每次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恋爱,有没有考到驾照,学校的课程如何。

更可怕的是,这是他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听到女儿的声音,而且是在面目全非的尸体头颅里发现她的求救信息。她的话让他更加恐惧:“我很害怕会死掉,爸爸。”

害怕?死掉?

那不像是他心目中的女儿会说的话:她总是那么狂野不羁、活泼好动,从不向命运屈服,即使有哮喘,仍旧报名参加马拉松。她有父亲的深色眼睛,母亲的爽朗笑声和浓密的浅色卷发。这个活力充沛而又意志坚定的女儿,肯定得到父母双方的遗传……“我知道他会杀了我。”她在录音中哭着说。

她的留言让人如堕五里雾中。汉娜非常激动,也许情况没有那么糟,也许只是个荒唐的玩笑,赫兹斐抱着一丝希望祈祷着。

“如果你不照着他的话去做,他会杀了我。他在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赫兹斐再也站立不住,他抓住门把,撑着身体。

“爸爸,我知道你在联邦刑事局认识很多人。但是你不能跟任何人说,知道吗?不然,我一定会死。”她的话戛然而止,好像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到底是谁?他要做什么?究竟为什么?

“亲爱的,你在哪里?”他问,仿佛语音信箱能回答他似的。赫兹斐听见自己的声音,他有一种精神分裂的超现实感觉。他从未细数职业生涯里解剖过多少个孩子的尸体。现在,突然就轮到自己的女儿躺在他的解剖台上吗?

究竟是为什么?跟钱有关吗?

“等等艾瑞克,”他听到女儿这么说,但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会给你更多线索。”

艾瑞克?天晓得他是谁……

“不要跟任何人说,爸爸。不然我会死。”她哽咽地说。接着,赫兹斐听到长长的“哔”声,电话断了。

厕所里只有赫兹斐一个人,没有人听见他压抑的呻吟和急促的呼吸声。如果这时候有人从厕所隔板的上面偷窥,会看到有个男子趴在马桶盖上,绝望地用双手压住膝盖,不让膝盖不由自主地颤抖。

崩溃只持续了几分钟。语音所带来的震惊渐渐平息。赫兹斐感觉自己像是从岸边跳到冰冷的海水里。下坠的强大力量,将他卷入让人窒息的咆哮漩涡里。但是正如语音留言让他蓦地跌入恐惧的大海里一样,他也很快地泅游到海面上。

冷静。如果你要救她,你必须冷静下来。

赫兹斐调整呼吸,注意腹部起伏,感觉到气息经过他的鼻毛。每个呼吸都能稍微平息混乱的情绪。他的膝盖终于撑得住他的身体,于是他站起来离开厕所。在通往电梯的走廊上,他勉强自己静下来想一想。他必须拟定计划,第一步是请他的秘书以生病为由取消所有行程。

感冒?偏头痛?不不。肠胃炎比较好。上厕所上那么久,听起来很合理。

幸好在同事发现那张小纸条前,他已经把它塞进手术服的口袋里。女儿的手机号码不会出现在验尸报告里。

至于胶囊,他则交给同事,告诉他们胶囊是空的。或许调查员会为了凶手基于什么动机要把胶囊放在死者头颅里而大伤脑筋。但赫兹斐有另一个烦恼,让他着实举棋不定。

不要跟任何人说,爸爸。

好,他不会跟任何人说。可是那并不意味着他绝对不会采取行动,只等着绑匪的电话。

“我会找到你的,汉娜。”他站在电梯前自言自语。

他试着忘记涌现在脑海里的恐怖画面,但那只是白费力气。他很清楚人们可以怎样伤害他人,也亲眼看到结果:赤条条的、苍白的、死亡。

每天都在他的解剖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