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绪方欣五郎的家,正好就在吉祥寺与三鹰之间。就在金田一耕助一脚踏进院内的瞬间,他忽然发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现象。

绪方欣五郎家的前后左右,都是拥挤的城市景象。虽然说这些房子,极有可能都是租借欣五郎的土地而建造起来的,但是,它们却清一色地,都是风格高雅的现代住宅;屋顶上全都伸着电视天线,甚至有不少房子还带车库,恐怕每家每户也都摆着钢琴。

可是,就在这些日西合璧的、高级住宅的包围之中,唯有地主绪方欣五郎的房子,仍然是传统的稻草屋顶的平房,背靠着武藏野独有的大片杂树林和竹丛。

他正好住在城市与农村的分界线上——不,准确地说,只有他这一家农户,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都市里。任何一个人,只要在走过了柏油马路,又看过了大谷石的街门、自家用的车库和电视机的天线以后,再迈入农家大院,恐怕都会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不谐调的感觉。不过事后想想,似乎也只有绪方欣五郎的住宅,才能够象征这次的案件。

智慧与无知,野蛮与狡猾,轻率与技巧,自以为精心安排,其实却是非常愚蠢的犯罪……这便是这次案件的特征。

“伯伯,伯伯,来了好多警察。”

听到绪方光子那钟仿佛带来了稀客般的声音,一名正在鸡舍前喂鸡的男子,顿时吓了一跳,慌忙回过头来。一瞬间,一丝不安和恐惧,掠过了那名男子的脸,这一切都被等等力警部和金田一耕助看在眼里。

那个男子瞬间露出一副想要逃亡的样子,可是,他最终似乎还是放弃了逃走的念头,但是,他仍然提心吊胆地眨着眼睛。

“阿靖,阿靖!……”他用近乎哭泣的声音喊了起来,“警察老爷来了!……”

这名男子就是传说中,地跨吉祥寺和三鹰的大地主——绪方欣五郎,年龄大概有五十岁。从长相上看,欣五郎是典型的武藏野农民,剪得很短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跟连头皮都被晒黑的头部和手脚,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他的身上没有一处,能够显示出身为这一带头号大地主的风范,无论是刻在两颊上的、深深的皱纹,还是关节僵硬的手指,无不展示着长年累月的辛劳。或许,这也正述说了身为养子夫妇,经年累月吃苦耐劳的生活现实吧。

随着绪方欣五郎的喊声,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一面甩着湿漉漉的两只手,一面从后面跑了出来。她脸色青黑,像狐狸般干瘦。此人就是欣五郎的妻子——靖子,但是,她看上去也全然不像是,一个大地主的夫人,顶多也就像个打杂的女佣。

“哎呀,警察老爷。”靖子飞快地瞥了光子一眼,略微显出哭丧的脸色。

“前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这次又是为了辰男的事?”

“啊,是有一点小事。”等等力警部来回打量着夫妇二人的脸,“太太,你们家的堆肥场在哪里?你们家是用破布,来堆肥的吧?”

“哎,如果找堆肥的棚子,那个就是……”欣五郎感到莫名其妙,用手一指,一同跟来的两名刑警,不等等等力警部下令,就扑了过去,不一会儿就抓了一把破布回来。

等等力警部一看,“嗯”了一声,嘴唇一撇,两眼放光。这跟包裹那人头的破布,分明就是同一种东西。

绪方光子一看到那堆破布,便笑眯眯地说道:“您看,我说得没错吧,金田一先生,呵呵呵。”说着,她又朝金田一耕助抛了个媚眼,然后脸颊又红了。

实在是个奇怪的女人!

“警察老爷,那堆破布怎么了?”

靖子不安地揉着围裙,提心吊胆地眨着眼睛。

“太太,你今天有没有听说,玉川水道里漂浮着人头的事?”

“对,对,是有这种传闻……”

“那颗人头,就是用跟这个一样的破布包着的。”

绪方欣五郎和靖子夫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互相看着彼此,却并没有露出那种感到大难临头的神色,只是愣住了而已。

金田一耕助兴味盎然地观察着二人的一举一动。

“警察老爷,那颗人头怎么了?”绪方欣五郎眉头紧皱地问,似乎感到莫名其妙。

等等力警部用满含愤怒的眼神瞪着绪方欣五郎,说道:“喂,你……绪方,你少给我装糊涂!……弄不好,那颗人头,就是你们的儿子辰男的。你们恐怕早就知道,古川小六郎的工作室中,发现的尸体并不是辰男。”

听到警部愤恨的话语,绪方欣五郎和靖子一时面面相觑。眨眼之间,二人连嘴唇都变成了铁青色,头一下子垂了下来,身体瑟瑟发抖。

“啊,果然早就知道啊。”

居然被这对表面上木讷、寡言的夫妇给耍了,一想到这里,等等力警部就气不打一处来。

等等力警部恶狠狠地瞪着绪方夫妻二人,说道:“对了,绪方先生,今天从吃人河里,打捞上来的人头,正是用跟这个完全一样的破布包着。关于这一点,你要怎么解释?”

“是用跟这个一样的破布包着的?”绪方欣五郎惊讶地看着刑警抓着的破布,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说道,“警察老爷,您是说那颗人头,就是辰男的人头?”

“没错。要不然,我瞪你干什么?”等等力警部冷笑着说,随后继续问道,“关于这一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绪方欣五郎目瞪口呆地,盯着等等力警部,脸上忽然现出激昂的神色。

“那……那么,那就是说,辰男是被杀的了?……荒……荒唐!……”

“什么意思?”

“老头子,老头子,既然都到了这种地步,你就都说了吧。”靖子恳求般地喊了一句,把狐狸般的眼睛转向等等力警部。“警察老爷,辰男怎么会被杀呢?不可能有这种荒唐的事情!……今天,我们还刚从辰男那儿,收到明信片呢。”

“什么……”等等力警部惊呼了一声。

“没错,没错。老头子,你就把那明信片,拿给这些老爷们看一看吧。既然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那你就都说了吧。”靖子冲着绪方欣五郎嚷嚷着,“喂,老头子,你听见没有?”

“唔,真没辙。阿靖,快把那明信片拿来。”

绪方欣五郎说完,一屁股在走廊上坐了下来,两手抱头。阿靖则连忙跑进昏暗的土间,转眼间就拿来一张明信片。这明信片实在奇怪。

“爸爸,妈妈,在府中的阿姨的照料下,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之处。我要在这儿,一直藏到头发长长为止。无须担心。”

等等力警部与金田一耕助,不禁面面相觑。

“绪方先生,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叫等到头发变长?还有,‘辰子’这个女人的名字是……”

靖子随后的回答,对等等力警部、金田一耕助和蜂拥而来的警察们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哎,那个……那孩子变成了女人。”

“什么,他……他变……变成了女人?!……”等等力警部的喊声世上罕见。

金田一耕助也不禁瞪大了眼睛,其他办案人员,也都像被狐妖附身似的,顿时呆若木鸡。

坐在走廊上的绪方欣五郎,忽地抬起如释重负的脸说:“老爷,阿靖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那孩子真的变成了一个女人。我们以前还一直觉得他是个男的,可是从今年春天开始,他就变得奇怪起来,后来终于变成了真正的女人。他本人也觉得很难为情,总说死了算了。可是,那样的话,怎么对得起先祖,于是我们就苦口婆心好劝歹劝。可是,那个孩子就是不听,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去找小六郎商量。唉,他跟小六郎啊,似乎是他变成了女人之后,才产生了那种关系的。”

绪方欣五郎略显顾虑地看看光子,眼神中泛着不安。光子依然是一副傻呆呆的样子,不断地扭着腰肢,还不时朝金田一耕助目光流转,然后涨红脸颊。

金田一耕助茫然地望着,皮肤被晒得黝黑的欣五郎那头白发,忽然咯吱咯吱地,拼命挠起乱蓬蓬的头发来。

“于……于是,小六郎就想出了那种怪事?让别人来做自己的替身?”

“嗯,没错。小六郎说,不会让他真死,但得让他从世人的眼中死去。然后,只要到一处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变成女人生活就行了。”绪方欣五郎喃喃地说,“小六郎也会一同跟去,跟他结成夫妇,一起生活……听说小六郎就是这样说的。那孩子毕竟也一直迷恋着小六郎……”

“我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警察老爷啊,可是,那孩子总是寻死觅活的……”

阿靖也用围裙拭着眼睛,可这对夫妇的悲叹声中,却透着一种向人诉苦的迫切感。作为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子,这种冷漠,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但是……

等等力警部茫然地挠着鬓角。金田一耕助也恍惚地挠着乱蓬蓬的头发。

这的确是个滑稽的案子。不,这一开始,曾经是个滑稽的案子。可是,由于某个人的老奸巨猾,这桩滑稽的案子,转瞬间就变成了一件惨绝人寰的案子。

“对了,这张明信片上提到的‘府中的阿姨’,就是本桥加代子女士吧?”等等力警部重新读了一遍明信片,之后询问道。

绪方欣五郎有些惊讶地看了看等等力警部,点了点头回答道:“哎,是的。那个人就是辰男的亲生母亲。”

“那么加代子女士也知道喽?……就是辰男变成女人的事情。”

“这个嘛,我一直以为她不知道,可是,从这张明信片的内容来看,辰男是自己去找她了。他一开始说,要藏在东京的朋友家,看来他忽然改变主意了。”

逐渐加剧的不安,让金田一耕助又与等等力警部,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

“那么,这张明信片上的字迹,的确是辰男的笔迹吗?”金田一耕助问道。

“这个嘛,虽然有点不一样,但是,能寄来这种明信片的,除了那孩子之外,还能有谁呢。”

金田一耕助已经忘记了,刚才那不知所措的滑稽感。相反,一种无法形容的黑暗念头,像乌贼的墨汁一样,从他的心底冒了出来,无论如何,再也抑制不住了。

“啊,对了。这个疑惑,问一问阿光姑娘就一清二楚了。”

金田一耕助忽然想起来似的,回头看向站在那儿的光子。

“阿光姑娘,事情跟你说的果然一模一样。你怎么看呢?……对阿辰变成女人一事。”

“那肯定是骗人的。”光子当即回答,然后又朝金田一耕助飞了一眼,扭动起腰肢。

“骗人的?”欣五郎的眼中,顿时露出凶暴的神色。

“光子小姐!……”靖子也恶狠狠地瞪起眼睛。

可是,光子却毫不在乎,依然扭动着身子说道:“没错。肯定是骗人的。男人变成女人,真是天大的笑话。阿辰是个出色的男人,我可是最了解他的。”

接着,光子又斜着眼睛,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红着脸说道:“而且就连古川小六郎先生,也是正因为阿辰是个男的,这才喜欢上他的,难道不是吗?……那个人从来就不喜欢女的。若是喜欢女人,光我一个就够了。正因为小六郎一点都不在乎我,我才不知不觉地,跟阿辰之间搞成了那个样子。可是,古川小六郎又把阿辰抢了回去。那么好的男人会变成女人,鬼才会相信呢。”

“光……光子!”欣五郎气得全身发抖,抓起走廊上的一根木柴就要打,两个刑警立刻从左右两边冲上去,制伏了绪方欣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