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坦言之,有没有借口?有一条,但寒碜之至,说不出口。不妨提一提:我从未真正以为人间百事值得当真。什么事动真格儿,我也不知道。至少不是这些事,我不过当它儿戏,或者叫人烦心罢了。有人费劲或笃信什么,我一直不能理解。有些人很古怪,我看了吃惊,至少心中存疑:他们可以要钱不要命,或者为什么“地位”费尽心机,或者郑重其事地为家业舍命。我想起一位朋友,他忽然想戒烟,而且凭毅力居然办到了。某天早晨他打开报纸一看:第一枚氢弹爆炸了,而且听说威力无穷,于是赶紧跑进了烟草店。现在我比较能理解他了。

当然,我有时也假装认真对待生活。但很快,这“认真”本身也显得轻佻了。于是我只是继续尽力扮演自己的角儿。我表现得有效率、聪明过人、积德积善、很守本分、时而发怒、时而宽厚、助人为乐、积极向上……好啦,就此打住。您明白:我跟这些荷兰佬一样,人在心不在,占的位置越大,就越是神不守舍。我唯一热诚的时代,还是从事体育运动的时候,以及在团队里演戏自娱的岁月。这两件事都有“游戏规则”,也并不认真,但大家权且当真。如今世上还有两个处所是我感到清白的:一是星期日人山人海的体育场,一是我无限向往的剧场。

不过在爱情、死亡、微薄的收入这些问题上,谁能说这种态度是在理的呢?可应当怎样呢?我想象中的淳朴爱情,只有在小说或戏剧中才存在。那些要死要活的人物完全进入了自身的角色。我那些穷客户的自我辩护似乎总是符合这类模式。这样,我生活在这类人之中,却无共同利益,于是就不能相信自己的承诺。我斯文、懒散,足以满足他们的期望,去从事工作、过家庭生活以及尽公民义务;但也每每心不在焉,终于把什么都弄得一团糟。我一辈子都具有两重性:最郑重其事的行为,往往也是最不愿承诺的事情。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更是错上加错,愚不可及地自谴自责,坚拒已感到在酝酿中(借助亲朋好友并针对我)的审判,也许我因而不得不寻找出路?

有一阵子,我的生活表面上一如既往。我是上了“轨道”的车子,滚滚向前,似乎蓄意而为,熟人对我倍加赞赏。倒霉就倒在这儿。您当记得,有道是:“人人赞扬,必定遭殃!”哦,真是至理名言!我遭殃啦。车子失灵,莫名其妙地停了车。

正在此时,死亡的念头钻进生活。我数落着:离了此一生还有几年。我回想同龄人谁已过世。来不及尽责的思想折磨着我。什么“责”?我也说不上。实在说,我正在做的事值当吗?但不尽是怀疑这一点。一味困扰我的是可笑的顾虑:不能没有坦承全部谎言就西归!不是在上帝或他的使徒面前,我不信这个。您当了解。不,是向凡人、朋辈或女友认错。否则,即使终生只隐瞒了一句谎话,死了就无法挽回。谁也永远不会知道此事的真相,因为唯一知情的正是死者,他已带走了秘密。这是毁灭真相。每念及此,我深感不安。不过如今却有点儿叫我高兴。一想到只有我知道人人想寻根问底的事,而且我掌握的情况令好几个警察局徒然奔走,便马上沾沾自喜。这且不表。当年我想不出办法,苦不堪言。

我还是振作起来。在千秋万代的历史中,某一个人的一句谎话算得了什么!一场可悲的骗局,却妄想拨乱反正,真是自不量力。须知那不过是沧海一粟!我还自忖:从目睹的实例看来,躯壳的死亡是一种重罚,那本身等于宽赦一切罪过。弥留的挣扎,换来了“得救”(即永远消失的权利)。话虽如此,我的不安却与日俱增。死亡的念头盯住我不放,我每每梦惊而起,一片赞美之词令我无地自容。我觉得谎话也有增无减,那情形之严重,弄得我永无宁日。终于有一天我把持不住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凌乱的。既然我是说谎者,那就要表明此点,并且在这些白痴发现之前,将我这“两面性”朝他们迎头掷去。要我辨明是非,那我就迎战。为了防患于未然,我就想象自己如何争取贻笑大方。总之,还是要终止审判。我要争取耻笑者站在我这一边,或至少我要站在他们那一边。比如我设计在街上推搡盲人,我因此居然暗自窃喜,这使我发现,自己有一部分灵魂对盲人是恨之入骨的。我还策划把残疾人的推车放了气,跑到建筑工人脚手架下骂他们“肮脏的穷鬼”,钻进地铁打婴儿耳光。我臆造这种种行为,却一点儿也未付诸实践。或者干了差不多的事,却完全忘记了。反正一听到“公正”这个词儿我就发怪脾气。我的辩护词里自然还要用它,但报复的办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痛斥人道精神。我宣布要发表宣言,揭露“被压迫者”如何压迫正人君子。某日我在一家餐厅平台上吃龙虾,一个乞丐过来纠缠。我叫老板将他赶走。这位主持“公道”者斥责道:“你在妨碍别人。你总该设身处地,替这些老爷太太想一想嘛!”我热烈鼓掌。我还对愿听的人说,我很欣赏一位俄国地主的性格,可惜如今已不能效法他。他的农奴不论向他致敬与否,他都下令鞭笞,他认为两者都大胆放肆。

我还记得有些更严重的越轨行为。我动手写一部《警察颂》和一部《铡刀礼赞》。尤其是,我以去那些“专用”的咖啡馆为己任:在那里,职业的人道主义者经常聚会。我过去表现极好,当然受到欢迎。进去之后,我不动声色地发出咒语:“他妈的!”或只说:“妈的……”您应当知道,这些人道主义的“初入教者”是如何腼腆。一时举座木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彼此面面相觑,接着一阵哗然,有的逃出咖啡馆,有的愤然耳语,却不听别人发表演说。人人前俯后仰,如同魔鬼淋了圣水般乱成一团。

您一定觉得这很幼稚。但这类玩笑可能有更严肃的道理,我想打乱游戏,特别是消除我的好名声。一想到这些恭维,我就怒从中来:“一位像您这样出色的人物……”人家客客气气地对我说,我却脸色变得煞白。我不要他们的尊敬,因为它没有普及;而既然我不予接受,那也“普及”不了。那么就不如连审判带好评一律抹上可笑的色彩。无论如何,我得释放出那压迫得我要闭过气去的感觉。我到处陈列外表华丽的“时装模特儿”,为了揭示它肚皮里的货色,就得打碎它。我想起某次要与年轻的实习律师一起开一次座谈会。律师公会会长把我吹得天花乱坠,我受不了啦。我以惯常的激情开始演说,这类“订货”我张口便有。突然,我提出要以混淆是非的办法来进行辩护。我指出:现代“宗教法庭”在混淆是非方面已登峰造极,它总是将盗贼和正人君子放在一起审判。将前者的罪行算在后者的账上。不要这样做。我的办法正好相反,应当为盗贼辩护,同时论证那正人君子有罪。这正人君子便是律师。我说得详细:

“假定我愿为一位值得同情的公民辩护,比方说,一位因情妒作案的杀人犯。陪审团的诸位先生:这位被告天性善良,却因男女之情备受煎熬,这当中令人愤慨的因素实在微不足道。假如此人站在围栏的这一侧,坐在本人现在的席位上,岂不是要严重得多?这边的人无善良可言,而且也未因受骗而痛苦。我现在很自由,不受你们严厉审问的约束。可诸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我是一名类似天之骄子的公民,也是一个淫棍,发起脾气来不亚于埃及法老,还是一条懒虫。我没杀过人?固然还没杀。可有些颇有功德之士,我不是坐视不救么?大概有过此类案例。大概我还要重犯。而眼前这一位,请仔细端详,他决不会重犯。他现在还为自己的罪过感到意外呢。”听了这番宏论,年轻的同行们不知所措。稍后,他们发出略带嘲弄的笑声。待到我做结论时,我振振有词地大谈人性和假定应有的人权,他们这才放了心。这也说明“习惯成自然”嘛。

我一再做这些无伤大雅的荒唐事,最多不过让舆论导向有些变化。没使它信服,尤其是让我信服。听众一般表示惊奇,感到困惑,有些抵触(跟您差不多,请别否认),所以我无法平静。请看:责难自己并不能洗刷自己。要么我本来就是无罪的羔羊。自责得讲方式,我设计颇费时间,而且不到完全自在的分上还设计不出。至此,我身边的人仍不免觉得好笑,我凌乱的抗争不足涤荡其中的好意和友情,这令我不快。

现在我觉得大海在涨潮。咱们的船就要开动,天色已暗。看,高处白鸽聚合成群。它们相互偎依,几乎停止了翱翔,夕阳正在西下。咱们还是安静下来,观赏这有几分凄惨的晚景吧。不行吗?对我的话有兴趣?您真老实。何况我真会引起您的兴趣呢。关于感化法庭法官,且容后表,我先说说纵欲和地牢的事。

亲爱的,您弄错啦,船行驶得很好。不过这须德海是一汪死海,或几近死海。它的海岸平坦,又笼罩在雾里,真不知道源于何地,终于哪方。因此,咱们是在毫无标志的情况下航行,无法判定航速。总之是在前进,一切毫无变化。这哪里是航行,简直如在梦中。

当年在希腊群岛,我的感觉正相反。新的大岛小岛不断在天边显露。那连树影儿也没有的弧线勾勒出了天际,那满是岩石的海岸突现在波涛之中。没有朦胧的景象,在清晰的光照下,一切都是“标尺”。从一岛到另一岛,从缓缓行进的小船上望去,仿佛是在跳越;无论白昼黑夜,我们跨越轻浅明洁的细浪,在欢声笑语和无尽的白沫簇拥下前进。那以后,希腊本身在我的心目中已漂向远方,不停地漂泊到我脑海的边际……唉,说到这里,我也“漂泊”起来啦,我变得多愁善感!亲爱的,打住我的话头吧。

喏,您去过希腊吗?没有?也好!请问咱们在那里能做什么?那里需要心地纯净的人。要知道,那里朋友们手牵着手,成双成对漫步街头。确实如此,女人待在家里,成年男子蓄着胡髭,颇有尊严地逛着马路,手指与友人的手指紧紧握在一处。东方也时有此情此景?那很好。可请问:您会在巴黎街头拉着我的手吗?哦,我是开玩笑。咱们有一套礼仪,厚厚的“油垢”弄得我们极不自然。登上希腊诸岛之前,咱们得好好洗个澡。那里的空气是无邪的,大海和享乐都明净无瑕。而咱们……

让咱们坐在这种“横渡大西洋”的船上。好大的雾!我想我是在被押往土牢的路上。没错儿,我会告诉您是怎么回事。挣扎一番之后,我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但此种努力归于徒然,于是我决心远离男人的社会。不,不是那意思,我没有寻找荒无人烟的岛屿,那已不复存在。我只是躲进了女人的怀抱。须知她们并不真正谴责任何过失:她们不过是要让咱们受辱,或把精力耗尽。所以女人不是对战士的奖赏,而是给罪犯的报酬。她是罪犯的归宿、罪犯的避风港。罪犯一般是在女人眠床上被捕的。人间天堂里给咱们留下的不就剩下了女人吗?我束手无策,便奔向天然的避风港。但我不再费唇舌。出于积习,我还表演表演,不过已不再有新意。我不大愿意承认,担心又要说出粗话,我的确感到这时需要爱情。淫荡,是不是?总之我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痛苦,一种令人格外空虚的节制,于是我在半强制、半好奇的心态下作了一些承诺。既然我需要爱和被爱,就自以为堕入了情网。换句话说,我装起糊涂来。

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却意外地提出一个过去避之唯恐不及的问题。我听见对方问:“你爱我吗?”您应知道,此时通常要反问:“你呢?”假如我说“爱”,就作了超乎实际的承诺。假如一口否认,就可能失去爱,因而苦不堪言。我期待给我宁静的感情愈受威胁,就愈要求女伴有此感情。于是我被导向愈来愈明白无误地许愿,只好要求自己的心灵拿出愈来愈宽广的感情。这样我就对一位迷人的女郎产生虚假的恋情,她读言情报刊极多极细,到了运用自如的程度。好比一个知识分子宣传“无阶级社会”那样信心十足。但她对我的“恋情”却感到愕然。您也知道,她这种信心颇具感染力。于是我也竭力卖弄风情,总算使自己相信果真如此。至少直至那关键时刻:她快成为我的情妇;但我终于明白,言情报刊教人谈情说爱,却未教人如此这般做爱。我爱上了一只学舌的鹦鹉,接着还要同一条蛇睡觉!我只好到别处去寻找书本上叙说、生活里却碰不到的爱情。

但我缺少培训。我仅仅爱我自己已有三十余载。这习惯哪丢得掉?我丢不掉,于是在恋情上依然朝三暮四。我处处许愿,同时表露爱好几个女人,正如过去处处有相好。比之我那态度漠然的美好年华,我造的孽就更多了。我忘了说那鹦鹉痛不欲生,竟表示要绝食。幸好我到得及时,握住她的纤手,直到有人接班:她最爱读的言情周刊描写过一位头发花白的工程师此时从巴厘岛游历归来。反正我不像人家说的做到了淡泊宁静,反而错上加错,糊涂又糊涂。我因此得了恐惧症,接连好几年不能听见“爱情”二字,人家提到“桃色生涯”,“美女殉情”,我就浑身发抖。于是我试着不近女色,过着童贞式的日子。将就点儿,女人对我友善也足够了。可这等于放弃了“游戏”。何况与肉欲绝缘的女人令我厌烦,大约人家对我也是“彼此彼此”。没有“戏”,便无须装腔作势,我或许在说实话。不过亲爱的朋友,说实话可是要命的事。

我对爱情与贞洁都不抱希望,于是想到还有放荡可以代替爱情。它可以堵住耻笑、复得安宁,尤其是让您长生不老。时至深夜,怀里搂着两个美女,玩到了似醉似醒、心满意足的份儿上,对未来的憧憬就毫无痛苦,思绪驰骋于古今之间,真正达到了生趣盎然的非凡境界。可以说我从来是放荡纵欲的,因为我一向追求长生不老。我同您谈到过我的本性难移,这也是我自珍自爱的绝妙效果。的确,我想长生不老想得发疯。我自爱甚切,不能不渴望被爱者永生。在清醒状态下,略有自知之明的人,都不会认为有理由让淫棍长生不老。所以得给“长生不老”找到代用品。正因为我要长寿,所以在夜里跟婊子们睡觉,并且夜夜贪杯。自然到清晨我口中充满尘世的苦涩味儿。然而我毕竟饱尝到了飘飘欲仙的美妙滋味。不妨向您坦白:我念念不忘那几夜,我跑到一家龌龊不堪的妓院,与一位更衣舞女叙旧,她对我百般恩爱。为了保全她的面子,某夜我甚至同妓院那位好说大话的小老板武斗一场。在这灯红酒绿的天国,我无夜不在柜台边徜徉,像江湖牙医那样满口谎话,而且一杯接一杯地狂饮不止。我恭候黎明时分,终于轮到我跌进那美人儿被褥凌乱的眠床上。此刻的寻欢作乐已是逢场作戏,紧接着她立刻呼呼入睡。朝阳渐渐照亮了这污秽之地,我精疲力竭地在灿烂的晨曦中起床。

酒精和女人确是我唯一应得的憩息。亲爱的朋友,谨向您泄露这天机,劝君不妨一试。您会发现:真正的放荡解放一切,不会制造任何义务。在放荡中,人们占有的是自己,所以是那些顶顶自珍自爱者的喜好。那是弱肉强食的世界,谈不到今昔变化,尤其是绝无憧憬向往,也不会立刻有什么惩罚。放荡纵欲之地是与世隔绝的。入门之际便抛掉了忧与喜。不必相互交谈。在那里欲得之事可以不开口就到手,甚至往往连钱也不要。哦,让我特别向那些素昧平生、过后却被忘却的女人致敬,她们帮了我大忙。如今我每每念及还留有些许敬意。

我毫不收敛地“解放”自己。在人称“罪恶渊薮”的某旅店,与我同居的既有一名老牌烟花女,又有一位良家闺秀。对前者我如中世纪的骑士般侍奉;对后者,我大传“实干”之经。可惜的是,那烟花女颇具市民性格,后来竟答应为一家教会报纸撰写回忆录。那报纸实在异常摩登开明。良家闺女的天性欲望一发不可收拾,便赶紧找了夫婿,发挥她那非凡的能力。当时有一家男士公会,常遭人诟骂,我却得以入会,真是三生有幸。此事容笔者从略。还有,您应当听说过,聪敏伶俐的男人也常为酒量过人而不胜自豪。我本可在这种消磨中安度余生,不过还是碰到了自身的障碍。我的肝脏未能抵挡得住,弄得我疲惫不堪,迄今犹如大病初愈。我演了一出“长生不老”的戏,不过数周,却落得个“朝不保夕”的结局。

待到我不再在深夜矜功伐能,唯一剩下的好处便是日子不太痛苦了。周身的疲乏同时销蚀了我的许多“有生力量”。每次纵欲都削减生命力,也就削减了痛苦。与常人之见相反,放荡并无疯狂之处。它不过久睡不醒罢了。您一定注意到:真正染上妒忌的男人,最着急的事莫过于跟他以为不忠的冤家上床。这当然是要再验证一下那宝贝儿仍是他的。他要(如俗话所说)“占有”她。这还因为,事毕他们便妒意冰释。肉体的妒忌既是想象使然,也是对自己的判断。人们总以为,情敌与自己在相同情况下的想法一模一样。幸好享乐过度既削弱想象,又影响判断力。痛苦与阳刚之气一同休眠,时间也一样长。同样,少年有了第一个情妇就不再愁云密布、终日遐想了。某些婚姻其实是“体制化”了的纵欲,渐渐变成勇气和创新的坟墓,单调而无聊。是的,亲爱的朋友,市民式的婚姻搞得举国上下懒懒散散,还会将人推向死气沉沉呢。

我言过其实了?没有。不过扯远啦。我的意思是说,这狂欢纵欲的几个月不无收益。我仿佛生活在云里雾里,笑声变得模模糊糊,我也充耳不闻了。我本来就冷漠,现在毫无制约地变得更加冷冰冰。再也没有激情!脾气平和,或者说根本没有脾气。患有肺病的肺叶渐渐干燥而痊愈,却让那“幸福的主人”呼吸困难。我就是这样,因痊愈而悄然走向死亡。我还操旧业为生,虽然因为口误频仍而声誉下降,生活放荡自然不能正常工作。有趣的是,人家不怎么责怪我夜里纵欲,而抱怨我出言不逊。我在口头辩护中提到“上帝”作为咒语,虽系偶尔为之,也使客户生了戒意。他们大概担心:不要弄得老天爷也照管起他们的利益来,就像这位精通法典的律师一样。由此推论我引证天神不过泄露了我的愚昧无知,差不多也是这么回事。我的客户就是如此推论的,于是本律师的事务所门可罗雀了。我不时还出庭辩护。甚至有时因为忘记,已不相信自己的言辞,倒反而效果不凡。我自己的声音引我入胜,我凝神倾听;我做不到过去那种高亢激昂(如在高空翱翔),却还能拔地而起,可谓“超低空飞行”。除了职业需要,我杜门谢客;有一两位穷愁潦倒的老相好,我还供应她们吃住,令其浮度余生。偶尔我还参加一两次友谊晚会,与肉欲无缘,但也因倦怠而听不清人言,真可谓今非昔比了。我稍有些发福,以为这场灾难已经结束,剩下的便是了此残生。

某日,我邀一女友出游,并未言明庆祝我大病初愈;我们乘上的“横渡大西洋”的客轮,自然是头等舱。突然,在铁青的洋面上,瞥见远处漂来一个黑点儿。我立刻目光别移,心跳加快。再凝神注目时,那黑点儿却无影无踪了。及至又瞥见,我几乎发出惊呼,甚至愚不可及地想喊救命。那是大船过后往往留下的一块残片。可我受不了,立刻想到一名溺死者。于是我平心静气地悟到:一个想法您早知道它是真实可靠的,却忍而不发。几年前在塞纳河上,我背后的那声呼叫,顺河水一直漂入了英吉利海峡,接着环游全球,在广漠的海洋上恭候我至今日。我又悟到:它还将在河流和大海上等着我;只要有我那苦涩的“洗礼圣水”,就会有它。试看,这里不也是水么?咱们正待在平静单调、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它的海岸与陆地连成一片。何以见得咱们是驶向阿姆斯特丹呢?咱们永远也走不出这广漠无垠的圣水盂啊。请听,那不是无影无踪的海鸥在嘶鸣吗?它们向咱们呼叫,是呼唤咱们做什么呢?

但真正在大西洋上嘶呜呼唤的也是这些海鸥,那一天我终于弄明白:我不曾痊愈,我仍然被挤逼在一角,得自己适应。大出风头的岁月已逝,当然那疯狂劲儿及其余波也已过去。必须服服帖帖承认自己有罪。这不会错。您大概不知道中世纪人称“土牢”的秘密监狱。通常一入此牢便终生无人过问。这土牢的独到之处是,体积设计得妙不可言。它高得不足以让你直立,横得不容你就寝。于是你只能取不便之形态,在“斜切线”中度日。想睡就得栽跟斗,清醒时就得蹲着。亲爱的,在这如此简单的发现中包含着天才(我可不是瞎说)。日日夜夜,通过这折磨关节的刑罚,囚犯被告知他是有罪的;而清白无辜在于心情舒畅地伸展四肢。您能想象一位惯于登高望远的天才装进这等囚笼吗?您说什么?能陷此囹圄而保持清白吗?不大可能,极不可能!否则我就丧失理智啦。让清白无辜像驼背人那样苟活,我一刻也不能作此想象。何况咱们不能肯定任何人是清白的,却可以一口咬定人人有罪。每个人都在证明别人全都有罪,这是我的信念和期望。

请相信我:宗教一开始说教便犯错误了,规定种种戒律也不行。叫人犯罪或惩罚人都无须上帝,我们的同类便足够,何况我们自己还从旁相助。您提到最后的审判,允许我满怀敬意地一笑置之。我倒是恭候良久:我目睹的是更糟糕的审判,即人间审判。对于人,是不考虑减刑情节的,即使良好动机也判为有罪。您可曾听说,某国人民为证明自己在世上最伟大,近来发明了一种“唾笼”。那是一种水泥封固的囚笼,囚徒直立而不能动弹。笼门坚固,将其锁牢,但高止于颚。观者所见仅为面部,每一看守路过皆可尽情唾辱之。囚徒木立,无法揩拭,但尚有紧闭两眼的权利。亲爱的,这可是凡人的发明。这杰作无须上帝存在。

那又怎样?那么,上帝的唯一用处是保障清白。但我却把宗教看做一架庞大的漂白机,用以洗刷一番。它确曾这样做,为时不久,三年而已,并且名称不叫宗教。后来肥皂短缺,咱们涕泪横流,以涕互赠。咱们个个贪婪,人人被罚,于是彼此以唾相敬。嗨!一送土牢了之。大家争着先唾为快,如此而已。我向您透露一桩机密,亲爱的:不必等最后审判,审判日日在进行。

不,这不算什么。这该死的潮湿,弄得我打哆嗦。咱们到站啦。很好。请前面走。不过也请稍留片刻,陪我走一段路。我还没说完,得往下说。难就难在往下说。喏,您知道么,为什么将此君送上十字架?我是指您或许正在想到的那一位。嘿,理由很多。谋杀总能找到理由。而叫人不死却费尽口舌,还徒劳无益。因此,罪犯总能找到律师,清白无辜者仅仅偶然能找到。除去两千年来人家不厌其详向我们解释的种种理由,还有很主要的一条足以说明这可怕的折磨,不知为何讳莫如深。真正的原因是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不尽无辜。虽然别人加于他的罪过他未曾犯下,却别有他罪,即使自己也不甚了了。真不甚了了?总之他是罪魁祸首。他肯定听说过某次对无辜者的大屠杀,正当犹地亚的孩子们惨遭屠杀之际,他的父母却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若不是因为他,孩子们会遭此厄运么?当然这并不是他愿意的。但这些嗜血成性的士兵,这些被腰斩的儿童,令他惊心动魄。按照他的本色,他决不能遗忘。他的一切作为都含着隐忧,这不是那无法医治的抑郁么?因为他通宵达旦地听到拉结(拉结,《圣经》人物。雅各之爱妻。几经周折方得与雅各为伴。)呼天抢地的悲号,她在痛哭自己的骨肉,谁也安慰不了她啊。夜空荡漾着悲号,拉结呼唤因为他被杀的孩子,而他居然无恙!

他深知内情,体验到了天天面对无意的罪过是多么痛苦(噢,或许自己不死同杀死别人同罪!),他就很难自持。不如一了百了,不再自辩,正视死亡,而不要独自生还。去到另一个世界,他那可能被拥戴的地点。结果并不如愿,他口吐怨言,最后人家删节了他的言论。是啊,我记得是从第三位福音书作者开始,便删除了他的抱怨。“你为什么抛弃了我?”这是号召反叛。难道不是?于是,一剪了之。顺便提醒:假如吕克(吕克,《圣经》部分作者之一,对《圣经》成书贡献很大。)不曾删节,就不大引人注目,至少不那么明显。结果是删节者炒热了被删的文字。人间的秩序也很暧昧的。

毕竟被删节者未能如旧。亲爱的,我说的事我明白。我一度朝不保夕。是的,你尽可在这世上大肆挞伐、卖弄风情、折磨同类,在报刊上自吹,或仅仅说几句邻人的坏话,一边编织着你的毛衣。但在某些情况下,蹈袭旧例,仅仅是照旧生活,就有如登天之难。而此君并非天国之人,对此不必存疑。他大声道出了自己的痛苦,因此,老友啊,我就爱戴他:他至死不知真相。

不幸的是他抛下了咱们,要在任何情况下都继续往前,即使咱们进了土牢,知道了他的所知,却不能像他那样作为,尤其是像他那样死去。当然,有人试着借鉴他的死法。反正作如下想法是天才之举:“您没什么光彩,得啦,这是事实。也罢,不必细谈!一次了结,上十字架吧!”可现在许多人上十字架是为了让人家远乡眺望,即使为此要多少践踏一下那位十字架上的老住户。许多人并不高尚却要施舍。唉!何其不公,对他多么不公道!令我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