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岂不怀归(2)

这雨终于“沙沙”落下时,苏铁正倚在窗前,穿一身青色的棉布裙子,头发披在身后,背影无限萧瑟。礼部尚书叶缔刚从榻上小睡醒来,朦胧认差了,脱口而出道:“连波?”

苏铁回头,微笑道:“大人,是我。”

叶缔按了按头,尴尬道:“哦,是的,是你。”苏铁面上仍然含个淡淡的笑,扶他起来,又奉水孟给他漱口,并不说什么。叶缔自己过意不去了,讪讪道:“刚睡醒,一时想起了另一个人。”

苏铁点头:“我很像她?”叶缔沉默片刻:“有一点。”似乎害怕这个话题,有意岔开去,便指着窗外笑道,“听说那院子里一位姑娘最近很兴头,有人议论说日后怕要盖过你们。你可要我替你多置办什么东西,好压一压风声?”苏铁含笑道:“就前儿你托人捎来的那些,我还用不完呢,你知道我哪里在乎这些的,何况——”犹豫片刻,终于接下去道,“你还记得,当初你帮我置的长三牌子,是什么样的?”

叶缔笑道:“你倒说说看是什么样的?”苏铁平静道:“你叫人拿沉香木制牌,上头用重墨拉出几笔铁画银钩的苏铁叶来,题句‘凝丹为顶雪为衣’〔注1〕。这是您给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进入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候,从此无论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不能压过我。”

叶缔听得感动非常,看着苏铁的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谁知苏铁后头还有话呢:“……哪怕,大人您是把我当作那位女子也好。传说中您抱着她保护了一整个风雨夜的那位女子。我可以作为她的影子守护在大人身边就好。哪怕最后像她一样悲惨的死去,不管为什么原因,我也愿意。”

叶缔额头上的青筋一条条暴出来,嘶声道:“这些话,你以后绝对不许再提!”苏铁微微福了福,恭顺道:“是。”声音里没有半分悔意。

于是叶缔闭紧了嘴巴,手扶在桌边,胸脯一起一伏。

他当年也是个俊秀的男子,如今虽然多经历了几度风霜,通身那股清气并不曾稍减,就算是此刻、眉心拧出了痛苦的纹路,底子里的缱绻温柔仍在,是无限抱歉、无限依依。

门外小丫头子清脆的招呼,采霓笑着一步踏进门来,猛抬眼见这两人的形容,又退了出去,就躲在门外边。叶缔一惊,怪不好意思的。苏铁强笑着扬声道:“霓姐儿,怎的不进来?站在外头做什么呢。”采霓娇滴滴的声音便传来道:“我可不敢——当年俺爹俺娘就老爱吵嘴怄气,给俺害下心病了。撞上这阵势啊,是绝不能进的,一进一个死。”

叶缔尴尬咕哝道:“胡说。”苏铁“卟哧”倒笑了:“谁是你娘呢?进来罢!”采霓这才进来,见他们两人间气氛也缓和了,方才放心,便把适才紫宛房里传的话又说了一遍,叶缔苏铁也答应了,采霓便告辞离开。

那一晚,妈妈住所前的青衿堂,便由她亲自作主,开了一堂宴。有她的面子在,到场的贵客还真不少,王孙贵胄、文魁武斗,一时坐了满座。于是**穿花价敬酒、妖娃连珠般献媚,管弦满庭、歌舞盈堂,好生热闹荒唐。

宾客们有人笑着嚷:“妈妈,节目呢?怎么还没上?”妈妈笑着向他们比个“嘘”的手势,轻轻一拍手,一切声音都停了,女孩们纷纷坐下,衣裙的悉索声都消失后,只剩下庭外绵绵的秋雨,雨声静谥。

一片繁华后这片静谥,像个真空,在召唤声音。

于是声音来了。

是箫声,一缕游丝,细得仿若相思,渐揉到深处,天易老、情难绝!刹那里急泪翻潮涌、蝗石破秋雨,碧落清泠曲葛根,沧海横流哭杜宇。

听众露出惊艳的神情,有些人可能暗暗在想:这气息,敢莫是小郡爷才吹得出来?

可帘子一动,小郡爷雪白袍裾踱了进来,脸上一个沉着的笑容,不说什么,静悄悄在妈妈旁边坐了。

外头,雨雾深深,箫音还在继续。

仿佛是轻寒未能休、玉人楼上头,辗转间尽卷珠帘出重门、金簪银瓶击雪城。便骤见狂絮落纷纷、千邱万岭看不真,斜入林梢盘桓舞、跳掷泉头落星辰。咄!正讶它龙声凤噎伤梧桐,猛可却莺低蛩冷黯流萍,莫非是幽咽心事难相语,一半儿恼、一半儿羞,化作这舒舒怯怯行行遏遏怩怩喋喋,满盘儿的丁丁咚咚碎柔肠?却又是谁家儿郎惊新燕,一肚儿慌、一肚儿狂,泼出了长长步步风风怒怒抟抟误误,满手儿的哗哗呼呼流大江。方信是此情并非池中物、攀得好云便上天!〔注2〕青衿堂中众女子都出手铃,杂杂细细一片铃声,箫声就在这片轻灵中,仿佛众星捧月般,盘旋直上,到那人不能至的九霄处,羽裳回眸,叮然断绝。

箫已停,余音似乎仍在绕梁。座中人沉默很久,才爆发出掀了屋顶的叫好声。

人人都伸长脖子,等着看吹箫的是哪位美人。

美人如花。

两排少女将满怀花瓣洒向空中。那花瓣落成一地时,方有人踏着雨丝缓缓行来。

是很小很小一个身子,披着沉沉的雪青斗篷,只露出雪白一只手来,握着支乌亮的竹箫,直走到庭下,将披风掀去,却穿着小丫头的裙袄,梳着小丫头的双鬟。

然而再低俗的装扮都不能掩去的,是如烟清丽如雪的容颜。这披风下藏的是她。

她露出脸来,天底的风都不由得屏住呼吸,客席上却有谁的茶盏,“啪”摔碎一地。

这声音正巧掩盖了如烟手里的动作:她将身上埋伏的一条丝线一拉,束住双鬟的发带松落,长发如瀑般滑下,连身上的布袄也一并滑下去,而下头是白丝绸的长裙。于是“唰”的,她背着雨帘站在这里,雪白长裙及腰长发,简单得倾国倾城,独立于落花间。

人们认出了她,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妈妈起身,点头笑道:“不错,正是这小婢如烟,因天生哑疾,本是不好正经招待诸位的。但亏她怎么练来,日下竟跟小郡爷学了这手好箫,再作婢子恐怕屈了,因此请各位商量商量,该怎么打发。”众人那还能有其他的话?都说既然是小郡爷的高足,那给什么名分也都应当的。

小郡爷却笑道:“你们别冲我笑成这样,好像有什么故事一般——我不过是看这孩子资质好,教了几课。以后该当怎么,你们说了算,我是不管的。”

他既然这样撇清,众人倒不好搭腔。而如烟只是微笑,像个听不懂人语的孩子、或是胸有成竹的妖精。

妈妈是早知道小郡爷要这么说的,立刻就接腔道:“正是这话了。要说将先天不足的孩子扶作姑娘,我们院里是从没有过的。小郡爷要是仗着地位非逼咱们这么干,咱们不能不依;可恼是他将孩子**出来后,倒要丢开手了,故此我也犯难,只能请各位看看:孩子行不行,不是您们说了才算吗?”说着叫道:“上盘子和纸墨!”对众笑道,“咱们学外头卖艺的耍子罢——这孩子一边写字献丑,咱们一边就将这盘子在座上掠一圈,大人们觉得欢喜呢,不拘多少赏些在盘子里与她添妆,等她一幅字写完,要是盘子满了,就算各位大人替她挂牌子了;要是盘子不满呢,还叫她做丫头去,大人们的打赏就当是这丫头的红银了。诸位觉得怎样?”

一片叫好同意。吴三爷也在座上,那脸色就有点青:如烟倘若成了姑娘,姑娘可没有幼年就随便**的,都得到了一定年纪,正经叫客人下聘洞房呢!他实在没料到这小哑子竟然有可能脱却小丫头的身分、奔高枝儿去,叫他不能随便下手。

如烟将羊毫笔蘸饱浓墨。

盘里丁丁当当有些东西丢下来了。

她头也不回,在大幅纸卷上一气呵成的挥道:“躯残愧草弱,珠啼怎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暖助香添。”

赵体的行楷没有白练,这是满纸龙烟,娟若停云、秀若行树,难得一见的好字。

八股佬和金石哥两个领头叫起好来。众人的赏赐“噼哩啪啦”向盘里扔。李斗却只是闷笑,叫紫宛去取件东西来。

妈妈收回盘子时,里面装的已经不少了。虽然有人还嫌这如烟是个哑子、有人又觉得她的诗意不够好,但看在小郡爷面子上,多少总拿点东西出来。这些人出身非富即贵,随身掏点玉佩、扳指什么的,都是上等货,一起堆到盘里,足够如烟开个长三牌子还有余。最后吴三爷看看大势已去了,自己亲手脱下玉佛珠手串放进盘里,笑道:“孩子有志气,我们理当扶助才是。”说着看她一眼。

他已经决定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得到如烟。别人眼里,她也许只是个可爱的哑巴小孩,但在他眼里,她早成了个不说话的小妖精。越难到手、越叫人心痒。他此生若不能得到她,死也不瞑目。

紫宛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小布包。李斗笑着往妈妈面前一推。解开它只见文房四宝,每件都极名贵,再搭只龙泉淡青釉菊瓣的笔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妈妈托腮道:“哟,探花爷!这怎么当得起。怎么将这些都送于我们的小如烟添妆呢?”李斗笑道:“添什么妆?你把她那首诗每句都倒过来念看看。”

倒过来念?如烟这首诗“躯残愧草弱,珠啼怎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暖助香添。”将每一句都作倒念,却成了“弱草愧残躯,园近怎啼珠;愿遂好芳驻,添香更暧壶。”〔注3〕前一首的诗意,是恼恨自己天生残疾,希望人帮助她成为红姑娘。而倒过来这一首,却是说自己惭愧不能发声,恐怕配不上姑娘的位置,但愿有哪位好姑娘愿意收她为丫头,她在旁边帮忙招待招待客人,于愿已足。

有的人一听李斗点拨,就看出来了,击节不已。有的人看不懂,请人说明了,才啧啧赞叹。紫宛拍手笑道:“烟妹妹这样的清志,只合替她润笔,哪能为伊添妆!”妈妈笑啐道:“偏你如今跟探花爷,合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于是告诉众位宾客,这如烟是如何的有才华,又是如何的谦卑,虽然得了小郡爷的赏识,并不愿拖着残疾的身体跟姑娘们抢风头,只不过作席前的侍童实在太漂泊,因此想哪位姑娘若是肯要她,她就跟在那位姑娘房里添香温壶罢了。客人们听了这话,个个称赞。只有吴三爷面色难看:按规矩,未**姑娘的房里丫头也不接客,如烟若进了哪位清倌人房里,他下手就难上加难了。妈妈哪里管他,就笑对席上众姑娘道:“正经的丫头,虽然要十二岁上训练完成了才能分到各房。如今这孩子特殊,你们就说说谁肯要了她罢?”

敢要她这样美丽聪颖的小妖精,是需要点魄力的,万一搞不好压不住如烟,不是找个锦上添花的小丫头,倒成引狼入室了。故妈妈早就悄悄下了死命令,倘若整场都没人敢出这个头,她吩咐的人自然得举手要她,免得把局面僵住。因此如烟丝毫也不担心冷场,反趁这个机会偷偷打量起人来。

头一个,是田菁。她虽然还没正式挂牌,但如烟恍惚听人传说,有几个老派贵族对她很有好感,已同妈妈接洽,田菁入住长三里是迟早的事。此刻她坐在席上得脸的位置,满面春风,倘若这时出声宣布她要挂牌的事,同时要如烟作丫头,那是何等的高姿态与风光。

但是田菁眼神犹豫不决,难以下定决心。

而紫宛甜甜对李斗笑了笑,便扬袖道:“我要如烟!”简单而坚定。

如烟笑了:她没有看错她。

在今后的日子里她需要的拍档,不但必须聪明,而且要绝对勇敢。

可是场中又有个淡定的声音响起:

“我,也想要这个孩子呢。”

那微笑的是苏铁,她将手覆住叶缔刚刚被茶水泼湿的衣袖,避开他的目光,只是笑道:“咱们书寓怪冷清的,早想多个人了,尚书大人又怕吵。这个孩子真是天上赐给我们的。紫妹妹,对不住,就让我一次如何?”

紫宛微微一愕,笑道:“姐姐面前,难敢提什么让不让的——咱们叫如烟自己选,愿意去哪边罢?”

苏铁低头一笑,看看妈妈。妈妈也有些意外,只能扶头笑道:“啊哟,你们两个素来是不争什么的人,怎么好。叫如烟自己选罢。”

人们的目光转向如烟。

而她却闭上了眼睛。

他们都当她在为难,只看不见她的喉咙抽紧了、舌头粘在上牙膛、胃袋抽搐得几乎要呕吐。

那个男人啊,那个男人,她以为他会保护她一生一世,他却抛撇她在虎口中;她舍生忘死的回来了,却猛见他坐在另一个女人旁边,容颜,依然是这样温柔。

于是她闭上眼睛。连波连波……不,连波死了。她只是干干净净一抹寒烟,回来不是为了爱、甚至不是为了恨,只是为了复仇。

只是为了杀人。

如烟再张开眼睛,眼底已平静无波,只是微笑着,从地上拈起一片白色花瓣、一片褐色花瓣,向大家眨眨眼,将它们整齐抛向空中去。紫色花瓣先落下,但离如烟较远;褐色花瓣后落地,可是在她的脚边。

如烟拣起褐色花瓣,抱歉的向紫宛行个礼,走向苏铁,以及她身边的男人。如烟的喉头有钝刀子在割,但是这没关系。

就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好了,只要命运这样安排,她就不妨走向他身边,看一看,自己的忍耐力能到怎样的程度,自己的心志是不是已经足够坚强到支持这一生的复仇。

绝不能逃避。

——而叶缔什么也没猜到。他只是凝视她片刻,确定她绝不会是那个已死的人,年龄和面貌都不对,就算是她死后转世罢,年龄还是小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