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既见君子

一、既见君子有个孩子握着自己的双手。

她的双手握在一起,像一枚小小的、精致的果实,左和右,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孩子们唱着歌笑话她:“小残废、小哑巴,瞪着眼、不说话,两手捧着一朵花、花儿谢了结只大倭瓜——哇哈哈哈哈!”大笑着跑走。

孩子们真是残忍的,可是被笑话的这一个,这一个,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她只是,从出生开始,就不会说话,并且双手合在一起,从来也打不开。

有个兼算命的江湖郎中经过这里时,她爹娘曾经请他来给她看看,他觑着她的眼睛,顿时吓了一跳,再细观她的五官、肌肤纹理,越思越惊,而她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他终于不敢再接触她的目光,汗水涔涔而下。爹娘问他诊得怎么样,他叫取纸笔来,草草写了什么,叠封了交于他们,吩咐等他走了才许打开,然后匆匆离去。

爹娘见他跑远了,忙不迭展开这张字纸,看上面却只有八个字,道是:“遇龙则开,逢桥乃鸣。”

这八个字不可解。山里一种野鸡,土话叫“飞龙”的,炖给她吃了,没用;河里的龙虱炒了,捏着她鼻子硬灌下两勺,也没用。方圆几里的桥都带她去走过,还是一点用都没有。这事只得搁下了。

后来一天,这个孩子在田头呆坐,苍翠的白菜在松软泥土上生长着,一棵棵那么美丽、那么生气勃勃,让人欢喜得想把它们一点一点全部打碎,并让它们把她也打碎,饱满汁液溅在一起消失于泥土里,仿佛是,四季空回。

可是她捏在一起的双手堪堪挥出去、手背才接触到它光洁清凉的表面,就僵住了,且颤抖起来。疼痛。这冰冷温柔的生命触感叫人疼痛。她终于只是在叶片上咬下一小口,含住了,新鲜的苦味于唇齿间弥漫。午后太阳悠悠向山后踱去,田间无人,只是豆角、白菜,白菜、豆角,宁静得天荒地老。

这个时候他来了。

一群人,骑着马。那些马是那样高大,烈烈的。马上人衣装映着夕阳,鲜亮得耀人的眼。

她的眼睛也映着阳光,是灰蒙蒙的,有些看不清的样子。然而实在不是个瞎子。

她见到他,打头的那个人,他也看到了她。马直冲过来。生命中的关口,正开始念咒的巫。直冲到面前,一勒,长嘶人立驻了足,前蹄扬在半空中,硕大铮亮的铁掌,若是落下,像锤子砸上西瓜,能把她脑袋砸得稀烂。

她的皮肤光洁、细腻,全无表情。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滑下去,停留在粗布领口纤细的锁骨上。

他的随从以为她惹恼了他,呼叫着上来要把这个“乡下小叫花”赶开。

他阻止了他们。和颜悦色的俯下身,问她,有没有水。

她的喉咙沉默、干涸。默默抬起紧紧抱拳的双手,将她家的方向,指给他。

孩子的村庄骚乱了,村长带领人们忙成一团。原来这来的就是他们的王,是到这附近的围场打猎的,为追一只猎物跑得远了,后头侍从都没跟上,他索性带护卫奔到这村子里来。

村长满头满身都是汗,舌头像突然短了一截,结结巴巴为井水的普通、杯碗的粗糙反复谢罪。王却好像不以为意的样子,咕嘟嘟干掉一碗井水,赞道:“甜!”然后叫把这孩子的爹娘带上来,问他们:这孩子是不是不会说话?她的手是怎么回事?看过医生不?

爹娘浑身打哆嗦,好半天,终于向他说清了:孩子天然是个残疾。而有个算命先生曾经批八个字说“遇龙则开,逢桥乃鸣。”

“龙?本王就是龙!”他大笑着,把孩子拉过来,合她的双手在他掌心。

不得不承认,这个长年沉溺酒色的男人,手掌是宽厚柔软的,而且,很温暖。他的手合上来,她全身颤抖一下,一种酥麻疼痛从舌根、心底,直达腹部深处。

她再也站不稳,就跪下去,仰面看他,仍然没有表情的,看两只手擎在他手中、如花开放,手心中弥漫出ru白的烟雾,散作点点星光,渐渐消失。

星芒消失时,孩子的容颜就明媚了。仿佛一直以来她的面上都罩着一层障眼纱,转瞬间揭去无踪,只留下她在这里,倾国倾城,无处相回避。

他的眼神一刹那间有些惘然,似乎想起来很久之前,什么人、什么事。但终于还是混沌了。沾血的回忆都模糊在岁月的荒原里。只有眼前的**不容违逆。

“这是老天给我准备的女子?”他大笑,“好,本王带你去走遍全国的桥。看这样的容貌如果开了口,会配上什么样的声音!”

孩子默然不语。

他会听到她的声音的,然而,不是此刻,也不是他以为的任何一刻。

他的大队人马终于赶上来,向王谢罪,请王摆驾行馆。他看看孩子身上粗糙污秽的衣服,皱皱眉头,留她在村里过最后一夜,要孩子的爹娘好好把她洗干净了,明天,他会派他的宫人们带华丽的衣饰过来接她。

那一晚爹娘跟孩子说了好多话,村人来道了好多恭喜。他们都说她是多么的幸运,他们能跟她同村、或者能跟她有血缘关系,又是多么的幸运;他们历数几年来对她的照顾,请求她以后能回报给他们更多的照顾,他们向她寄以殷殷期望,教导她今后要怎么做人,甚至教导她怎样取悦男人。

这个孩子很庆幸此时此刻自己还不会开口说话,不然,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他们什么。

当然,她也并不恨他们,只不过,是厌恶。

到后半夜时他们终于倦了,爹娘和村人们,终于沉沉睡去。有些人在梦里嫉妒的撇撇嘴,孩子爹娘的睡容宁静欢喜。

孩子悄悄坐起来,到灶前,看那被人遗忘了的小小火头,还在灰烬里头静静燃烧。她看着它烧到垂死挣扎,看几点火星溅出来,灼着灶前散乱的引火干草,红线迫不及待窜开去,展眼燃作红舌头,tian着禾堆,tian上天棚。

孩子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束紧外套,走进夜凉如水的外头,走进山里去。身后噼哩啪啦着火声越来越热烈,她没有回头;村里起了骚动,她没有回头。

只是赶路。面前,她要走的路太长太长。而“回头”这个动作太过无谓。

她,根本是这样残忍的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