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8年4月18日

我不知所措。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呼吸着早已和她的病痛密不可分的霉味,知道自己应该拉开窗帘,让新鲜的空气吹散这些气味。但我又不愿意这么做,因为这就意味着她已经离开人世,而这是我无法接受的。

她卧病在床的时候,我希望她能恢复健康。现在她死了,我只希望她回来。我只希望她还在这栋屋子里。

今天早上,我在自己房间里看向窗外,发现三辆四轮马车停在了庄园外的碎石路上,男仆们放下踏脚用的阶梯,开始把行李装到车上。不久后,三位玛丽出现,开始相互吻别。她们都穿着黑色,用手帕擦着眼睛,无疑是在为我母亲哀悼。但这只是出于必要的暂时性哀悼,因为她们在这儿的工作已经结束,酬金已经结清,而她们将会去照顾其他垂死的女人——等到下一份工作结束时,她们也会感受到同样短暂的悲伤。

我努力不把她们的匆忙离开看做失礼之举。我努力不去怨恨留下我独自伤心的她们。不了解我的悲伤有多沉重的,并不只有她们而已。母亲生前说服了父亲,取消惯例的那些服丧仪式,因此楼下的那些窗帘并没有拉上,家具也没有盖上黑布。有些新来的仆人只是见过母亲一两面,有些甚至从没见过她。我记忆中的母亲美丽而优雅,对我关怀备至,但对他们来说,她的形象很模糊。对他们来说,她并不是实实在在的人。她只是个卧床不起的病弱妇人,很多家庭都有这样的成员。他们的悲伤稍纵即逝,甚至无法和玛丽们相提并论。

因此这个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运转,只有少数几人,只有真正了解和爱着母亲的那些人悲痛欲绝。在贾丝汀的双眼里,我看到了和我相同的悲伤。在母亲卧病期间,贾丝汀是唯一有资格进她房间的仆人。

“噢,小姐。”她说着,双肩开始颤抖。我拉起她的手,感谢她所做的一切,又告诉她,母亲对她的照顾也深表感激。她行了个屈膝礼,谢过了我的安慰,然后转身离去。

我们就像一场大战中幸存下来的两人,目睹过相同的情景。在母亲去世之时,她、父亲和我是这座庄园里仅有的三个守在她身边的人。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尽管父亲在母亲的临终之夜抱着我守在她的床边,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没见过他。露丝告诉我,他正在自己的房间哭泣,但他很快就会振作起来,所以我没必要为他担心:我应该担心的是我自己。她把我抱在怀里,让我靠在她的胸口,而她抚摸着我的背脊,安慰着我。

“发泄出来吧,孩子,”她轻声说,“你不用把一切都藏在心里。”

但我挣脱了她的怀抱,谢过了她的关心,又告诉她我不会有事——语气有点自大,就像我想象中的梅·卡罗尔对女佣说话时的口气。

问题在于,我没什么可发泄的。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没法再留在楼上,于是在庄园里闲逛起来,像幽灵那样穿行于走廊间。

“埃莉斯……”阿尔诺等待在某条走廊的尽头,手里拿着他的帽子,脸颊红红的,就好像刚刚狂奔过。“你母亲的事真是太不幸了,埃莉斯。”

“谢谢你,阿尔诺。”我说。我们之间的走廊似乎拉长了。他慢吞吞地走向我。“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算不上什么意外,我当然很悲伤,但能陪伴她到最后一刻,我已经很庆幸了。”

他同情地点点头,并不完全明白我的话,而我知道原因: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什么九九藏书网都没变。对他来说,那个几乎不认识的妇人,那个住在他无法踏足之处的妇人死去了,而这让他关心的人非常悲伤。但也仅此而已。

“等我们下课以后,”我说,“也许我们可以一起玩。”他的表情从阴转晴。

我目送着他离开,心里想的却是,他恐怕是想念我父亲了。

等上午的课结束后,我离开宅邸,正好遇见走进门来,准备上课的他。我们的课程表做过安排:当我在韦瑟罗尔先生那里接受训练的时候,阿尔诺要去听家庭教师讲课,以免他看到我练剑。或许在他自己的日记里,他会提起“恍然大悟的时刻”之前的那些征兆。“我从没想过去质疑她的剑术为什么如此娴熟……”之类随后我走出庄园的后门,经过一排修剪整齐的灌木,来到最前方的那片林地,朝着坐在树桩上等待我的韦瑟罗尔先生走去。

过去的他总是盘腿坐在那儿,外套的后摆整齐地铺在树桩上,姿势十分潇洒。过去的他会跳起身来迎接我,眼里泛着光彩,唇边带着笑意。如今他低垂着头,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边放着个大约一英尺半长、一掌宽的盒子。

“你听说了。”我说。

他眼神阴沉,下唇微微颤抖,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由得担心韦瑟罗尔先生会哭。

“你还好吧?”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说,“算不上什么意外,我当然很悲伤,但能陪伴她到最后一刻,我已经很庆幸了。”

他把那个盒子交给我。“尽管这让我心情沉重,但我必须把它交给你,埃莉斯,”他嗓音粗哑,“她本想亲自给你的。”

我接过那只乌木盒子,用双手去感受它的重量,也立刻猜出了里面有些什么。盒子里果然是一把短剑。剑鞘是柔软的棕色皮革,两边用白色的线缝合,还有一条皮革剑带,适合系在腰间。崭新的钢制剑刃反射着阳光,剑柄用染色的皮革紧紧包裹。靠近剑柄处有一行铭文:“愿洞察之父指引你。爱你的母亲。”

“这是她准备在你去学校的时候送你的礼物,埃莉斯,”他用单调的语气说着,双眼看向树林,小心翼翼地用拇指根部揉起了眼睛。“你以后可以用它来练习。”

“谢谢你。”听到我的回答,他耸了耸肩。我真希望自己能因为这把剑兴奋起来。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一阵长长的沉默。我这才明白,今天不会有任何训练了。我们两人都没那个心情。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她提到过关于我的事吗?我是说,在她离开我们之前。”

我只能勉强掩饰住自己的震惊。在他的眼里,我认出了某种混合了绝望和希望的情绪。我知道他爱着她,但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他的爱有多深。

“她要我告诉你,她的心里仍有你的一席之地,对于你为她做过的一切,她无比感激。”

他点点头。“谢谢你,埃莉斯,这对我是莫大的安慰。”他说着,转过头去,拭去眼角的泪水。

之后,我应父亲的召唤去了他的书房,我们两个坐在昏暗房间里的一张长靠椅上,而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抱着我。他刮了胡子,外表看起来和平时一样,但他说起话来缓慢而又费力,呼出的气息带着带着酒味。

“你很坚强,埃莉斯,”他说,“比我更坚强。”

我们两个的内心都在隐隐作痛。我发现自己几乎羡慕起他来:至少他能碰触到自己的痛苦。

“这是意料之中——”我没能说完那句话,因为我的肩膀开始颤抖。我用发抖的双手抱住他,让他的身体包裹着我。

“发泄出来吧,埃莉斯。”他说着,开始抚摸我的头发。

我照做了。我终于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