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赞歌

七濑来到河原家工作已经两个星期了。但是完全没有和这家人进行过通常意义上的“心灵交流”,就连可以称得上“谈话”的对话都没有。有的全都是居高临下的命令,七濑也只是不断把吩咐给她的家务做掉而已。当然,这样子对七濑来说也是轻松的。

虽然说是家庭,其实河原家也只有丈夫寿郎和主妇阳子两个人。

短短两周的时间里,尽管没有类似“心灵交流”一样的交谈,七濑还是受到阳子性格和思维模式的很大影响。阳子是具有强烈个性的人。至今为止七濑去过的所有家庭里,不管哪家的主妇都没有她那样强烈的个性。

一开始七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受影响了,只是以为被阳子的强势自我压倒,一时受到了冲击而已。但是两周后的某一天,七濑在回顾自己的思考过程时,在其中发现了明显的阳子特有的模式。

自己单方面接受的,不仅只有那些居高临下的命令。

那一天,过了中午的时候,阳子对小个子的七濑下达了言简意赅的命令:“今天晚上我老公应该七点回来,你在那之前把晚饭做好。炒个肉片和青菜就行,我不吃。然后把我老公冬天的衣服拿出来,就是褐色的那件,拿熨斗烫一下。我九点回来,我老公问的时候就这么跟他说。等他问了再说。”

阳子的话很生硬,不过这种说话方式却很适合个子高、又很干练的她,这样反而更衬托出她的女性味道。

不过,连绵不断地流入七濑心中的阳子的思维模式却是非常具有逻辑的,可以说十分男性化。七濑出于对阳子的兴趣,一直都没有开启保险。

阳子对七濑毫无兴趣。在她的意识中,吩咐七濑去做的事、高效的说话方式、对这个名叫七濑的十八岁女佣最有效的命令方式,总是如同化学方程一样紧密结合在一起,而且不断变换形式。她的思维犹如经过三棱镜的折射一般发散出许多火花,就连曾经在各处接触过许多优秀头脑的七濑也不禁咋舌不已。

由于受到阳子的影响,七濑更容易感应她的意识。而且阳子的精神力非常强,简直不像女性。慢慢地,七濑可以从更远的距离读取阳子的内心了。

既有具备强大精神力的人,也有只能发散孱弱精神力的人,七濑发现这一点,是在她知道自己具有读心能力几年之后。那是她刚刚满十岁时候的事。在解除保险、窥探他人心灵的时候,她发现有些意识格外强大。

当然,很多时候都是因为那些人的精神构造与七濑特别相似,比如说是她的近亲;或者是在散发强烈的意识或情绪的时候,比如怀有强烈的嫉妒、爱恋、欲望等等。

但是也有不属于这些特殊情况,而是经常向周围散发强大精神力的人。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也确实存在。比如河原阳子就是其中之一。

阳子驾驶象牙色的跑车出门后,七濑从衣橱里取出寿郎的西服开始熨烫。这件冬衣似乎是好几年前定做的了。

寿郎毕业于一流大学,在政府部门也位于精英行列,绝不是对外表马虎的人。他为什么没有新衣服呢?夏季穿的西服只定做了一件而已。七濑不禁认为这有可能是对阳子乱买衣服感到不满的表现。

河原家坐落于新兴都市郊区的别墅区,是一幢欧式建筑,房子附近有连通市中心和其他中小都市的高速入口。阳子总是开着她的跑车在这条高速路上飞驰,而七濑的心总是在追赶阳子向市中心急速远去的意识。

“今天能跟到哪儿呢?”这一天,七濑一边机械地熨着衣服,一边追随阳子的意识。

虽然七濑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检验自己能力的界限,但其实也是为了能够一直观察阳子那富有魅力的意识吧。当然,阳子去哪里、去和谁见面,在她出门之前七濑就知道了。

阳子要在市区买东西,顺便去见她年轻的男朋友。或者可以说是去见男朋友,顺便买点东西。反正在阳子的意识中,这两项行为的意向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到底哪个的重要性更大一点,七濑无从判断。这曲折的心理本身,正是七濑觉得阳子的意识最富魅力的地方。

阳子的意识此刻也还在曲折地变幻着,逐渐离七濑远去。(Vogue、Young pilot、Mackenzie,这几家店都上新品了吧。以前在Vogue买到过漂亮的套装,今天也去看看。要是Vogue什么都没有,再去剩下两家好了。就这么定了。)

这个想法与阳子特有的确定印记一起被刻进她的心里。(这样的话,和小修——大学四年级学生,头脑聪明,运动员,感情敏锐、内向,易受影响,意志薄弱——的约会地点也放在Vogue附近吧。)

不可思议的是,精神感应力的强度和障碍物完全无关。不管对方和七濑之间隔了多少堵墙,或者对方坐在车里——相当于在室内,感应力也和完全没有物体阻挡的时候一样。强度只和距离有关。

上了高速后大约八公里的地方,阳子发出的精神力急速减弱,之后便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片断抵达七濑的心。

(菅沼皇家酒店、西黑峰山庄。)(去哪儿呢?)(要说不引人注目……)

阳子的思考从七濑心里消失了。

七濑叹了口气。为什么叹气,七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不过也不错了,”七濑感觉自己是在给自己的叹息找借口,但还是自言自语地说,“前天在五公里的地方就消失了。”

事实上,对于七濑来说,人妻出轨的心理并不是多稀奇的东西。

和阳子说的一样,寿郎在七点整准时回来了。本来寿郎只要没有别的安排,为了看新闻,他必定会在七点回来。

看着电视吃完晚饭的寿郎终于发现阳子不在家,但他并没有问七濑阳子去哪儿了。他也把七濑当成普通的十八岁小姑娘无视了。

(哼,又和小白脸去玩了吧。真麻烦。已经三十七岁,不对,三十八了吧。)

然而寿郎担心的并不是自己嫉妒妻子出轨而导致家庭不和,也不是对于她的浪费导致经济拮据而感到不安。他担心的仅仅是阳子的出轨有可能被政府部门的同事和上司知道。

七濑窥探他的内心,一开始曾经简单地认为寿郎是冷淡的男人,阳子和别人厮混也是因为他的冷淡。但是到了今天,她开始发现事实恐怕远比这要复杂得多。

现在的七濑认为,这对夫妻具有其他任何夫妻身上都看不到的极端个人主义。七濑原本以为,所谓个人主义也好、相互尊重也好,这些词都是那些知识分子家庭为了保持表面上的和睦,同时也是为了说服自己而随便说着玩的。

寿郎慢慢品味着餐后水果和咖啡,继续看电视。在他的意识中,断断续续地浮现出与电视节目毫无关系的思绪——那是对妻子阳子的批判。

七濑一边收拾餐桌,一边饶有兴趣地窥探寿郎的心。她想知道自己之外的人对阳子会有怎样的评价。

阳子的逻辑性思维全部与她自身的行动密切联系在一起,而寿郎的思维即使可以说同样具有逻辑性,但又非常具有文学性,始终贯彻着一种对他人的道德的批判。七濑之所以无法喜欢寿郎,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什么都不做的人去批判采取行动的人,七濑一直都不喜欢。在七濑看来,那都是老头子和失败者的表现。就算他人做了出轨、偷情之类与社会道德认知相悖的行为,七濑也不能容忍失去了年轻之心的人去批判他们。

(她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都半老徐娘了,还学小姑娘和男人厮混,她也不想想有多丢人。)(明明是那么聪明的女人,一轮到自己就糊涂了。)(到底是女人啊。)

今天晚上该向寿郎说点什么吧,七濑想。对于通过行动尽情享受人生的阳子,七濑产生了共鸣。面对寿郎的批判,七濑不禁产生出想要为她辩护的强烈心情。

如果自己开口为阳子辩护,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七濑没有去想。她甚至认为,就算是表面上的夫妻关系趋于恶化,那也不错啊。对于只在内心批判他人来让自己满足的寿郎,七濑已经不想忍受了。

尽管有可能被阳子训斥,尽管寿郎什么都没有问,七濑还是趁着时钟敲响八点的时候,装成刚刚想起来的样子说道:“对了,夫人说她九点回来。”

“哦,九点啊。”寿郎刹那间露出冷笑。(反正又是去会小白脸了吧。)

“夫人非常漂亮,”七濑紧接着说,“而且还很年轻。”七濑尽量装出天真的小姑娘模样,像是对美丽的夫人十分向往似的。

不过寿郎似乎轻易地看穿了七濑的心思。(哎哟,原来是老婆的战友啊。)他慢慢抬起头,打量七濑。(这么说来,老婆的行为还真和这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很像。)

到这时候,寿郎才开始将七濑视为女人。第一次被作为女人打量的七濑,知道寿郎的兴趣完全不在像自己这样的年轻女孩身上。

(真瘦。)寿郎一边观察七濑一边想。(皮包骨头。这有什么魅力啊?最近的小姑娘全都是这种类型,而且还宣传说这样子才有魅力。时装模特也全都是这样。所以现在流行的衣服也都是这样的。阳子也非要穿这种衣服,也不看看自己的身材,真无聊。为什么中年女性就不能炫耀丰满成熟的肉体呢?未成熟的青涩小姑娘到底哪里好了?)

寿郎心中浮现出若干富态的美女,特别是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因(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因(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1669),欧洲17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也是荷兰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译注(本书中注释,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皮耶尔·奥古斯特·雷诺阿(皮耶尔·奥古斯特·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 1841-1919),法国印象画派的著名画家、雕刻家。)等人喜欢画的类型——那种母性的女性。(对了,那些艺术家大概也对瘦小干枯的小女生没有任何兴趣。)

七濑意识到寿郎具有强烈的俄狄浦斯情结(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即恋母情结,是指人的一种心理倾向,喜欢和母亲在一起的感觉。)。

“你觉得她漂亮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寿郎的眼睛终于落回到电视上,缓缓地说,“但那不是中年女性的美。”

说完这话,寿郎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跟这样的小姑娘一般见识,于是苦笑起来。

“帮我把茶送到书房去。”寿郎带着一丝惭愧说了一句,便站起身。

七濑随后把茶送到书房,只见寿郎眼睛望着摊在桌上的管理培训书籍,头脑中依然在考虑中年女性的美。(那种量产的衣服全都是按青年女性的腰身尺寸制作的,可是她阳子觉得定做衣服是上年纪的人才会做的事,宁可身子被勒着也要到处买那种衣服穿。搞得更难看了。)

寿郎这种思考逻辑的背后,是他最近遭遇屈辱的记忆。他去商场买裤子的时候,发现都是面向年轻人瘦削体形的衣服,店员看到寿郎不知所措的样子,轻蔑地笑了。

(经济上终于稳定宽裕的中年男女,为什么要牺牲典雅的风格和丰满的女人味,去买面向年轻人制作的量产商品呢?那不是盲从于年轻人吗?从定制服装开始,成熟的男女从简单划一的年轻流行模式中获得自由,从而得以主张自己完整的个性,难道不是吗?)

寿郎在内心不断重复自己的理论,七濑不禁认为这是正在失去青春的人拼命寻找借口的表现。

实际上对服装并不是太关心的寿郎,如此拘泥于“适合中年人的服装”的背后,除了寻找批判阳子的证据这一理由之外,他的潜意识也应该在以某种形式发挥着作用。

七濑从充斥着寿郎理论碎片的书斋来到昏暗的走廊里,不禁苦笑起来。

她回到餐厅看了一会儿电视,房间一角的电话响了。

“您好,这里是河原家。”

“啊,娜娜,是我。”阳子的声音。

挂钟刚好指向九点。

“出了点事故。”阳子说。

“啊!”七濑倒吸了一口气。在电话里无法读取对方的心灵。

“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故。回来稍微晚一点,帮我跟我老公说一声。”阳子的语气还是和平时一样干练。

“受伤了吗?”

“我没事。就这样了。”电话挂了。

从阳子的那句“我没事”判断,一定有人受伤了,七濑不禁惊慌起来。阳子持有A级驾照(日本的一种赛车手驾照。),至今为止从没有发生过交通事故。是不可抗力造成的事故吗?还是阳子的心理状态导致了事故呢?

“不可能的。”七濑强烈地否定了这一想法。阳子的性格很少会动摇。七濑不愿去想她的精神状态居然会不稳定到引起交通事故的程度。

七濑去书房向寿郎报告,寿郎瞪大眼睛回过头。“事故?”(终于还是惹出事了。都那把年纪了还非要开跑车,当然要出事。)

“不过,夫人说没有什么大事。”

“是吗,”寿郎点点头,“既然如此,肯定没有什么大事了。”

寿郎素来就相信阳子的话,现在之所以这样自言自语,似乎是要努力让自己安心。同时,七濑也是第一次发现寿郎的心理也挺矛盾的,他是以批评者的身份爱恋着阳子。

寿郎和七濑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茫然无语。

寿郎在思考阳子回来的时候到底是该安慰她还是训斥她。以寿郎的性格来说,不管内心如何批判阳子,一旦阳子回来,当然要去安慰她的。然而今天晚上他倾向于想要训斥她。原因大约在于自己的挑拨吧,七濑想。

“我去客厅等夫人。”七濑说完,关上了书房的门。

寿郎对七濑的话仿佛充耳不闻,他一边盘算该如何训斥阳子,一边继续茫然无语。

过了十点,七濑的心中终于感受到阳子的意识,她正在高速路上向这里靠近。与平时不同,那意识十分混乱,很难读取出到底发生了什么。阳子明显很疲惫,而且心情很糟糕。

不好,七濑想,阳子那么心高气傲,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寿郎要是再摆出一副“你自作自受”的脸去训斥她,她肯定会火冒三丈。而且随着阳子的意识逐渐变得明晰,七濑一点点弄明白她心情不好的原因,这让七濑更加坐立不安。

阳子被那个她认为优柔寡断、意志薄弱的男友小修放了鸽子,而且在Vogue中也没有买到合她身材的衣服。于是她一个人去看了电影,结果又对那无聊的电影生了一肚子气。

回家路上,有个醉汉突然从旁边的人行道冲上快车道,撞到了车前灯。还好车速不快,醉汉没受什么大伤,但阳子还是被带去了附近的交警队,狠狠折腾了一番。

“哎呀,真可怜。”对于自尊心很强的阳子来说,这是多凄惨的一天啊,七濑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自语。

回到家的阳子疲惫不堪,脸色十分苍白。

“你看看,你一直以为自己能和那些小年轻一样开车,可是反应已经没那么快了,蹭到人了吧。”来到客厅听阳子说了情况的寿郎带着也让七濑听听的潜在意图,马上开始了训斥。

“那人喝醉了,”阳子不耐烦地回答说,“是他的错。不然我能这么早回来吗?”

阳子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似乎还是因为寿郎的话受到了打击。(我真的上了年纪、开车技术变差了吗?这么说来,要是以前的话,还有那么远的距离,应该足够躲开的。)

不过她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是的。只是因为我今天特别急躁。)

无从知晓阳子心理的寿郎,还在继续着絮絮叨叨的训斥。“跑车本来就是年轻人的玩意儿,你非要去开,还以为自己能返老还童吗?大错特错啊!而且你是女的,年纪越大,女人的驾驶技术比男人下降得更厉害。年轻人的事故率虽然说是最高的,但都是超速引起的事故。中年人发生的事故,明显都是反应迟钝导致的事故。年轻人因为还没成年,不知道负责任,可你已经是中年女性了,不能也没有社会责任感吧?”

别再说了,七濑一个人暗自着急。她甚至盼望阳子能反驳几句。

但是今天晚上的阳子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结果必然是寿郎的训斥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

“好了,让我睡吧,我太累了。”阳子终于说。

阳子说出这么软弱的话,七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那是阳子的本心。

她还是处于意气消沉的状态,一边暗自揣测丈夫的想法。(他为什么对于“年轻”这么介意呢?他不像我这么喜欢“年轻”吗?还是嫉妒我显得年轻呢?)

“好吧,去睡吧。”寿郎总算这么说了,“不过,别再开跑车了。”

阳子对于寿郎的语气有点吃惊——那和他平时的语气不同。“这是命令吗?”

寿郎刹那间又恢复到平时的软弱,有点惊慌。但立刻又虚张声势地回答:“对,是命令。”

这天夜里,阳子卧室中不断发散而来的自我意识更加强烈,让七濑饱受其苦。

阳子为了抚慰自己受的伤,要将那强烈的自我(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由本我、自我、超我组成。“本我”是人格中最原始的部分,包含生存所需的基本欲望、冲动和生命力;“自我”是人的理性部分,是个体最终行为表现的决策者,只有自我知道人活动的目的和方向;“超我”是指人格结构中的道德良心和自我理想部分,是由社会规范、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内化而来的。)变得更强。被指责说她已经不再年轻、已经上了年纪,对阳子的自我造成了很深的伤害。因为她的自我是与她的年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青春时代,她就是世界的中心,她就是“青春”。换言之,对她而言,“青春”才是华丽舞台的主角,而“中年”只不过是配角而已。所以承认自己人到中年,就等于抛弃了她的自我。

(我被小修无视了吗?)(青春不再是我的了吗?)(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吗?)(从今往后,我只能扮演配角了吗?)她颤抖着强烈地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那样的话,我宁愿去死。)

阳子似乎辗转难眠,所以七濑也难以入睡。她也无法开启保险,从心中切断阳子的意识。那意识中伴有强烈的紧张情绪,让七濑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第二天早上,寿郎出门上班两小时之后,阳子起床了。

“给我杯咖啡。”她坐在厨房桌子对面。

七濑悄悄窥探她的心,发现她在早晨的三面镜中看到自己脸上满是疲劳之色,又一次受到剧烈的冲击。

阳子睡眠不足的脸映在三面镜中,明显是一张妄想抓住青春的丑陋脸庞,衬出主人的卑鄙意图。疲惫的肌肤和松弛的脸颊所代表的三十八岁的女人年龄,如今已经露出獠牙,公然向主人宣战。

将她逼到这种可怕状态的是寿郎,七濑想。阳子本来因为她的强大自我和飞速运转的大脑,从来没有意识自己人到中年的事实。让她认识到这一点是寿郎的不对。

然而在另一方面,七濑心中更深处的理性之声却告诉她,并非如此。那声音说:正确的是寿郎。可是不知为何,七濑不想听那个声音。或许是出于女性的共鸣,就算明知道那行为不合逻辑,也想为执著于青春的阳子辩护吧。

不愿放走青春的想法到底有哪里不对?害怕死亡,这不是人类的本能吗?

七濑忽然意识到阳子盯着自己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辉。阳子像是恨不得咬一口似的,注视着七濑白桃色的肌肤,和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的肌肤上的白色绒毛,心里恨不得用尖尖的爪子将那肌肤一块块撕下来贴在自己脸上。

(真想要这孩子的皮肤。想要这孩子的年龄。想要这孩子的天真、这孩子的浮躁、这孩子的健康、这孩子的迟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认为七濑天真和迟钝是错的。不过七濑在阳子怪异的幻想中感到令自己毛骨悚然的生动,简直无法继续伪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

幸好阳子思考的对象很快转移到了“小修”身上。(小修真的无视我了吗?打个电话看看吧。现在他应该在家里。)

不要打,七濑很想叫。被比自己小的男人抛弃,还给那个男人打电话。一边用媚声抱怨,一边要确定他对自己的爱恋——七濑几乎无法忍受自己在一旁观看这一幕。

但阳子还是去了客厅,拿起话筒开始拨电话。七濑发现阳子的心中完全没有娇媚和抱怨的念头,略微放心了一点。她开始担心“小修”的反应,因为阳子打算训他一顿。

“小修”很快接了电话。通过阳子的意识,七濑可以知道对方说了什么。

“小修啊,是我。”阳子的声音很坚定。

“啊……”对方顿住了,大概是没想到阳子会打电话来吧。他应该也知道阳子有多高傲。

“昨天你没守约吧?”阳子用十分严厉的语气责问。

“对不起,”他马上道歉,像是很害怕的样子,“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但是打到你家里又不好。”

“不用解释,”阳子严厉地说,“今天一点,还是在昨天的地方见。”

这股不容分辩的气势让他畏缩了一会儿,终于答应了。显然是害怕了。

要去见一个吓成那样的男人也真是无话可说了,七濑想。

阳子也这么认为。对于阳子来说,与他见面不是为了他和她的关系,而是为了她自己。预想到阳子可能还会受伤,七濑很不安。阳子的状态会不会比昨天晚上更加糟糕呢?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七濑很担心。

阳子一边思考如何让小修说出真心话,一边开始准备外出。

过了中午,她没有吩咐七濑做家务,也没有说几点回来,直接开跑车出去了——在郊区电车上慢悠悠地摇晃,或者面对出租车司机令人不满的接待,这些都是阳子无法忍受的。

七濑一边收拾餐桌,一边又在追踪阳子的意识。

阳子进入高速之后开始加速,明显是反抗昨天晚上寿郎说的话。(我不会沉默。)(说什么没有适合自己的车、没有适合自己体型的衣服,我才不会因为这些原因陷入沉默。)

危险,七濑想,她呆立着握紧了拳头。阳子在超车道以170公里的时速飞驰。尽管车辆不多,但她在高速路上开到这么快的速度,只在好几年前有过一次。感应阳子的视野,那速度让七濑觉得眼睛都花了。

在左侧车道的前方,有辆大卡车正从远处逐渐接近阳子的车。相距只有十米的时候,那辆时速八十公里左右的重型卡车突然进入了超车道。卡车前面有一辆轿车,它要超越那辆轿车。阳子看不到轿车。

七濑惊叫起来。阳子的车头迅速逼近卡车的尾部。

(好吧,)阳子咬住嘴唇。(反正中年司机是不会因为超速造成事故的。)(就算死也没关系。)(好吧。)

刹那间阳子的视野变得一片漆黑,她的意识中出现了全息视觉现象。五秒钟后,那意识开始扩散。裂痕逐渐扩大,在裂痕的深处出现了死亡。

七濑大声尖叫。她第一次看到死亡,死亡充满了虚无之色。虚无之色不是黑暗,也不是空白,那只是虚无之色,可怕的颜色。七濑无比恐惧,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正常。空荡荡的家里,七濑站在餐桌旁边,双手紧紧握拳,疯狂挥舞手臂,想赶开眼前的梦魇。她不停尖叫,不停尖叫。

阳子死后,从她的葬礼到七濑从河原家辞职的这段时间里,寿郎一直都在拼命给自己寻找一套理论,试图证明妻子的死不是自己的责任。

他试图告诉自己,阳子的死并不是他在前一天晚上训斥阳子的结果,想以此将时常跳到意识表面的罪恶感压制住、扭曲掉、按下去。

(阳子是现代的“青春崇拜”这种扭曲风潮的牺牲品。现代社会只承认取悦年轻人的商品、取悦年轻人的娱乐、取悦年轻人的文化。

中年人的价值不断贬值,人到中年就会感觉自己像是多余的人,年轻人也讨厌长大。而且“青春崇拜”的思想又进一步变成“重返年轻”的思想。中年人全都成了“重返年轻”的思想的俘虏,开始讨厌与自己年龄相称的行为举止和服装,转而强行模仿年轻人,就算是这种不协调遭到年轻人的取笑和轻蔑也要一意孤行。

阳子错了。人到中年,并不是被青春抛弃,而是成熟得足以摆脱青春的疯狂。但是身处在这个“青春崇拜”的时代中,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在这个以“青春”为中心的时代,生产出来的汽车都具有中年人无法驾驶的优异性能,阳子却以为自己可以自由驾驶。杀死她的是“现代”,是“青春崇拜”宛如发疯般蔓延的这个所谓现代的时代。

没错,没有错。那些荒谬的“重返年轻”法、荒谬的“重返年轻”理论的现代宣传,把她卷进了“青春”的漩涡里,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想,青春就永远不会逝去。她只是一个连做梦都不会梦到自己步入中年的人,只是这类人中的一个而已。让她对青春深信不疑的,是这个以“青春”为中心的疯狂时代。是的。必定如此。

所以杀死她的是疯狂的现代社会。

绝对是的。因为……)

(因为……)

(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