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井宗秀能安安全全地回到涡镇,又能很快地就租到岳家的十八亩地,陆菊人真是高兴,更从心底里服气着这个男人。那天,井宗秀来杨家谢?,给杨掌柜带了顶毡帽,给杨钟带了个铜嘴儿旱烟锅,又给剩剩带了一封糕点,街上买来的糕点都是麻纸包了,用细纸绳儿扎着,但这封糕点扎的却是一条红丝绳。杨钟说:我以为他会在县城给我买纸烟的,就这么个旱烟锅,还不是玉石嘴儿?!陆菊人把糕点让剩剩吃了,把红丝绳扎了头发,她知道这是头绳。

陆菊人扎着红头绳去河里洗衣裳,原本是带了在集市上买来的皂角荚,但走过老皂角树下,树上还是掉下来了两个干皂角荚,她喜出望外,就看到不远处一堆人围着,大呼小叫地看热闹。陆菊人问:那里啥事?旁边人说:刘锁子骂媳妇哩。陆菊人说:刘锁子没本事,就会打骂媳妇。旁边人说:那媳妇说一朵花插在牛粪上了,刘锁子就躁了。陆菊人提了篮子去东门口外的河边,在石头上硬皂角荚,砸得一堆的白沫,心里却说:一朵花插在牛粪上?那可能是花身上也有臭味,只能在牛粪上长么。说过,自已倒也笑了,一扭头瞧见右边的水面上有气泡,一朵一朵的像是在长蘑菇,她知道那里有了斗鱼。黑河白河里有斗鱼,但平日并不多见,陆菊人便好奇了,悄悄走过去,果然两条斗鱼都长得色彩斑斓,先是眼对着眼,一动不动,再是咬起来了,嘴咬嘴,不松口,后来双方竟绕着如同水中有个轴而旋转,就像是推石磨。丢一颗石子进去,斗鱼仍不肯罢休,不知怎么她就想到了涡镇上的人,在一群人里当然跳出来了井宗秀。她说:胡想些啥呀!开始洗衣服。陆菊人带的脏衣服并不多,但她整整洗了一后晌,直到乳房涨得难受,撩起褂子挤了挤奶,才往回走,而街上又乱哄哄的,是杨钟他们在杀猴。

三天前,老皂角树下就杀过李景明家的狗,听李景明说,这狗坐在他家院里的香椿树下,突然说了人话: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狗说人话,这是忌讳的,当然就杀了。可这个后晌,有人看见虎山湾的龙王庙废址上冒着紫气,忽起忽止,去见了原是醉卧着一只山猴,缚住抬了回来,老魏头说:独猴不吉。杨钟、唐景、巩百林他们就杀猴,猴肚子里竟然倒出一斗五升酒。

镇上接连出些怪事,人们还在诧异,又传出井宗秀在十八亩地里种铁棒笋,还要办酱货坊呀,一时间,舌头是软的,说啥话的都有。

涡镇是有人种笋,都是大叶子莴笋,铁棒笋只有黑河上游的铁关镇生产,那里的万祥宝牌酱笋很著名,秦岭十六个县都销售。但铁关镇的酱笋那是独有的水土和一套奇特的制作技术呀,好多人就认为井宗秀是穷急了,越穷越要折腾,越折腾那会更穷的。陆菊人却不这么看,井宗秀是穷,折腾了或许就日子好起来,如果不折腾那就一辈子这么穷着,世上任何草木,哪个不在努力着长,长高了哪个又不再要开个花,结个籽的?她只是不晓得井宗秀要种笋做酱货具体有哪些措施。如若可能的话,也让杨钟跟着一块干。陆菊人还没来得及去问井宗秀,剩剩就发烧了,剩剩是动不动就发烧,她抱了去安仁堂找陈先生。

安仁堂在镇的西南角,门面不大,有个小院,院外那棵婆罗树却树冠长得像伞盖。全镇就这一棵婆罗树,花和苜蓿一样,果和核桃一样,镇上人一直传说哪一枝股上的花繁果多,枝股所指的方向,来年就五谷丰收。

陆菊人抱着剩剩在树下看,想看看繁花多果的枝股是不是指向有井宗秀十八亩地的白河岸,但树上的花早谢了,连果实都落完了。放下剩剩,剩剩的眼睛灵活起来,见院门开着就往里跑,陆菊人拉住,一试额颅竞然不烫手了,她说:你给我作怪,一来安仁堂你就烧退了?!便听到上房里陈先生在和人说话。陈先生给人看病,嘴总是不停地说,这会儿在说:这镇上谁不是可怜人?到这世上一辈子挖抓着吃喝外,就是结婚生子,造几间房子,给父母送终,然后自己就死了,除此之外活着还有啥意思,有几个人追究过和理会过?算起来,拐弯抹角的都是亲戚套了亲戚的,谁的小名叫啥,谁的爷的小名又叫啥,全知道,逢年过节也走动,红白事了也去帮忙,可谁在人堆里舒坦过?不是你给我栽一丛刺,就是我给你挖一个坑。每个人好像都觉得自己重要,其实谁把你放在了秤上,你走过来就是风吹过一片树叶,你死了如萝卜地拔了一棵萝卜,别的萝卜又很快挤实了。一堆沙子拥在一起还是个沙堆,能见得风吗,能见得水吗?哦,德生,你去拿几颗婆罗果给剩剩耍吧,他喜欢这个。屋子里就出来了陈先生的徒弟,笑眯眯的,说:来啦?陆菊人说:先生正看病着?德生说:还没病人。陆菊人说:我听见他说话的。德生说:刚是给我说的。陆菊人进了屋,真的是陈先生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喝茶,她说:先生知道我来了?陈先生说:剩剩又病了?陆菊人说:你说这是咋回事,他几次发烧,额颅烫得像炭一样,一到你这儿却又好了!陈先生说:你已经给他治了么。陆菊人说:我哪会治?!

陈先生说:你见过山上的猴子相互抚摸呀,捉虱子呀,那就是猴子在治病。你一路抱他哄他拍他给他试额颅,也是给孩子治病的。陆菊人说:是这回事呀!陈先生说:以后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你就不用再往我这儿跑了。陆菊人说:那不行呀,这些年我都依赖惯了,就是不看病,听听你的话也好,不来这心里总不踏实么。说完去看炉子上的水壶,水壶里还有水,就伸手拿了挂在墙上的几件衣服。德生说:才穿了三天,不用洗啦。

陆菊人把衣服又挂好,说:以后所有穿脏的衣服都给我留着,十天八天了我来洗。而这时,有个男的陪着媳妇来看病了,陆菊人便抱了扫帚去扫院子。院墙角站着剩剩,叫着让娘往墙头上看,那是一枝牵牛蔓,陆菊人似乎看到一个精魂努力地从墙根长出来,攀上了一根竹棍,再攀上院墙,在那里颤活活地绽开一朵花。她说:不敢掐啊!

来看病的媳妇嘀嘀咕咕给陈先生说她的病,好像在说发寒热,月经一来十几天干净不了,上次服了降火凉血药,现在却盗汗,经期不准了,不是提前就是推后,还腰痛得像刀刮一样。陈先生说:盗汗是气血虚,日期不准是肝脾亏。那男的说:先生,这肝长在哪,脾又长在哪?陈先生说:你不用知道,你知道长的部位了那部位就是病了。陈先生就开始给那媳妇把脉,一边让德生笔记,一边说:细软属湿,尺沉属郁滞,以酒煮黄连半斤,炒香附六两,五灵脂半炒半生三两,归身,尾二两为末。服六剂。另配服六味丸。德生去抓药了,那男的却说:先生你望闻问切哩,你看看我的气色,能不能发财?陈先生说:我看不来。男的说:近日是有宗生意,做好了利很大,可牵涉的事多,我又怕麻烦缠身,你能不能给我算算,做还是不做?陈先生说:我算不了。男的说:都说你能拿会算的,你是不肯给我算么,那我还得去庙里求神啊!陈先生说:这种事是得去问神,我只给你一句话,你去庙里了,不要给神哭诉你的事情有多麻烦,你要给事情说你的神有多厉害。

陆菊人扫地扫到窗子前,听了这话就不扫了,看着剩剩又在台阶上滚动婆罗果,她说:耍够了没?剩剩说:再耍一会么。陆菊人说:你不是生病哩,你是借着病来这里耍呀!

陆菊人和剩剩一回到家里,就给公公说了想让杨钟跟井宗秀种铁棒笋做酱货的事。杨掌柜觉得这好,又亲自去征询井宗秀肯不肯。井宗秀当然乐意,但杨掌柜拉着杨钟去了井家,杨钟却说:种铁棒笋的事我不干,做酱货的时候你来喊我。

此后,井宗秀就买了铁棍笋种,于十月份请雇农在地里埋下,第二年四月,铁棒笋苗长得欢实,便从铁关镇高价请了酱师,购买了上百口老缸。杨钟是一块把井家的院子腾空,搭盖起放老缸的棚屋。棚屋的梁架竖好,墙也用土坯垒毕,霍要铺上绽板就上泥撒瓦呀,杨钟回家来向爹讨钱说买些绽板,陆菊人却觉得能省就省,不必去街上买,她娘家兄弟前年盖房时剩下一大堆绽板,让杨钟去背些来就星。

杨钟去了纸坊沟,几年没见小舅子陆林,陆林长得五短身材,却是一身的疙瘩肉。陆林给杨钟拾掇了四大捆子绽板,杨钟竟懒得出力,掏钱雇人背送到镇上了,自己便和纸坊沟的几个赌友打麻将。到了傍晚回来,陆菊人说:你在我娘家吃饭了?杨钟说:吃了。陆菊人说:你瞧不起我娘家人,他们倒待你好,还帮你把绽板送了来。杨钟说:给钱了能不送?陆菊人问给了多少钱,杨钟说也就是一个银元。陆菊人气得骂:你把萝卜价搅成肉价啊,有那么多钱,在街上也能买十捆二十捆绽板的!

自此,陆菊人对杨钟彻底失望,便不让他和井宗秀合伙了,怕以后给人家帮不了忙还会添乱。不知怎么,也不愿再见到井宗秀。井宗秀还曾来过杨家,公公和杨钟都不在,她打老远见井宗秀过来了,便先进院关了院门,院门被敲了半会,她躲在屋里都不敢咳嗽。一次,陆菊人在院门口拣豆子,一簸箕的豆子,先把红豆子往出拣,红豆子太多,又从红豆子里往出拣黄豆子,几个娘们经过,见了她就说:呀呀,孩儿都是偷娘的光彩呢,你倒越发长得嫩面了,有红是白的!陆菊人说:丑死了,丑死了!她们说:还没见过你孩儿哩,长得像娘还是像爹?陆菊人却听到巷道拐弯处传来井宗秀和人的说话声:啊昨天来了那么多驮子呀?来送麦溪县的青颗盐的。啊那盐老贵呀!酱笋只能用这种盐么。啊你还要从铁关镇运水不成?咱白河里有涌泉嘛!啊,啊,你肯定是先想到这涌泉水了才要做酱笋的?!几个娘们说:一定要像娘的!就咯咯地笑。陆菊人却极快地跑进院,呼地把门关了。杨掌柜坐在上房里喝茶,说:你请人家进来呀,咋关了门?陆菊人慌慌张张,不知所措,胡乱地簸箕里拣豆子,嘴里不歇气地说:进来干啥呀,看啥孩儿的,不让看,谁都不见,我孩儿丑在哪儿,少鼻子缺眼啦,别人再好,那是别人的,我不见心不乱,好好养我孩儿长大,啥日子还不是人过的。杨掌柜听不懂她说的啥,纳闷了半天。陆菊人不停地拣着豆子,把拣出的黄豆又哗啦揽进了红豆里,不捡了,突然觉得公公不言语了,一下子愣住。软和了声音,说:爹,不要喝那些陈茶末子了,你也得给你买些“秦岭蓖芽”么。杨掌柜咳嗽着,说:啥嘴呀,还喝“秦岭雾芽”?!

井宗秀买了青颗盐后,就开始去白河里取水。白河里有涌泉,涨水的时候看不来,水流得小了,能看到河心里有一处往上冒泡,像是一簇白牡丹,冲不走的,不停地在那里开放。这是涡镇的一景,吴掌柜,岳掌柜他们富裕人家都讲究着取那里的水煎茶的。一切都备停当了,酱师把大粗棵青笋切掉根,刨老皮,要加工腌坯呀,却不让井宗秀在跟前。井宗秀说:你不要避我,我是筷子,啥都想尝尝的。酱师说:你一尝就没我吃的了。井宗秀说:我先前跟着画师,他不教我和猪血泥子,我后来学会了,待他更亲,还到处帮他揽活的。你放心,咱既然合作,谁都不防谁,咱的酱笋就在镇上卖,亏了全算我的,赚了一分为二。酱师说:那你写个契约。井宗秀说:唉,你也就是个酱师,一辈子只是个酱师!把契约写了,按了指印,就让酱师拿着。以后,井宗秀知道了:一缸配菜,先用盐一斤,一层菜一层盐地杀水。第二天捞出,再用二斤半盐,一层菜一层盐地腌泡,每天翻缸一次。五天后,三天翻缸一次,直至十天,把笋捞出来在另一缸中压紧,加进次酱。再过七周,每天搅动一次。再再往后,把笋从酱缸捋出,又投入新缸,加新面酱,每天翻动一次。一月后,还是倒缸,加甜面酱,封盖存放一月。井家的酱笋终于做成,味道虽不如铁关镇的“万祥宝”,但也差不了多少,就起名了“井日升”。“井日升”牌酱笋价格当然比“万祥宝”牌要低,但在涡镇就销售完了。第二年,产量增大,卖到了黑河的岸上的十五里方圆的村寨,又卖到龙马关和平川县城。

人人都说井家的酱笋赚钱,到底赚了多少又说不清,只看见那酱师出门也是长袍马褂,头上戴黑丝绒的地瓜帽,帽上还嵌了块碧玉。而井宗秀家的水烟店扩大了一倍,竟然开始返还他爹所欠的互济金。当初未还清的互济金,许多人都宣称不要了,现在井宗秀一定要还。

吴掌柜有个本族的侄子叫白起,一直在盐行里做事,也寻到井宗秀,说他当年也交给互济会三个大洋,只是收据丢失了。井宗秀有些怀疑,但还是付了。过了三天,白起在收购驼子送来的盐,正过秤着,突然倒地抓土往口里吃,旁边人就说这是有鬼了,忙拿簸箕覆盖了,折桃木条在簸箕上抽打,白起不吃土了,才慢慢清醒过来。仅隔了一天,白起的媳妇也被鬼罚下,双目紧闭,声音变粗,大家听着是井宗秀他爹的口音,便问:你是谁?说:我是井伯元,白起赖了三个大洋,我才找他们麻达的。白起听了,脸色先是通红,再变得煞白,说:井伯井伯,那你是要我给你烧阴纸还是你要阳世的钱?说:把钱还给宗秀。白起一应口,他媳妇就恢复了常态,却是一头一身的汗,像是从河里才捞上来,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她说不知道。

鬼附体的事一发生,井宗秀嬴得了一片好名誉,也让镇上人知道了井家是不能招惹的。吴掌柜却脸上没了光,在街上拉住白起骂,偏偏岳掌柜又来劝解,气得吴掌柜差点晕倒,回家睡了一天,自此有了打嗝的毛病,动不动就嘎地一下,就不多在人前说话了。

这样又过去两年,到了秋季,秦岭里有一股蝗虫从西往东飞,遮天蔽日的,一旦落地,咬噬声像河里发洪水,顿时成片成片的庄稼就都没有了。

所幸蝗虫并没经过涡镇,人们还在往老皂角树上挂红布条还愿,从黑河上游来贩棉花的人却说五雷出现在漫川镇。五雷的名字早有耳闻,是三合县新冒出的土匪,手下几十号人,狗是走到哪里就奓起腿要撒尿,留下气味而占领地盘,五雷一伙以居无定所、四处流窜、打家劫舍来扩散社会对他们的恐悸。三合县距涡镇遥远,以前未多在意,现在五雷却出现在五十里外的漫川镇,涡镇人一下子心揪起来,有洞窟的人家开始收拾清理,还没完成的洞窟又加紧了施工。井宗秀没有洞窟,也不去开凿,倒迎娶了白河岸孟家村孟星坡的大女儿。

还在井伯元活着的时候,媒人提说过聘孟家大女儿给井宗丞,而井家接二连三出事,这门婚姻再没了动静,等井宗秀又翻腾了上来,媒人却上门提出把孟家大女儿聘给井宗秀。井宗秀先是不同意,请教过杨掌柜,杨掌柜说:这是你爹手里的事,你爹不在了,你哥他又不能回来,活着和死了没啥区别,你要成婚了这家才是回全,井家就又亮亮堂堂新光景么!井宗秀说:我还没见过那人的。杨掌柜说:只要不是瞎子瘸子,见不见那有啥啊?井宗秀就认了这门亲。一切都从简着,成亲的那天井宗秀只在家摆了几桌席,仅仅通知了一些亲朋好友。杨钟好热闹,当然少不了他,当叮叮咣咣的锣鼓一响,新娘子被井宗秀接进了院,他提着一串鞭炮,就跳到井家的门楼檐上放起来。烟尘雾罩里,见陈来祥来了,便高声问:拿的啥礼啊?陈来祥说:一条豹子皮,做褥子的。杨钟说:啊你让他们变豹子呀,那炕吃得消?陈来祥嘿嘿笑,说:坏!你拿的啥?杨钟说:你家有皮货店,我从你家店里拿不成么!我在这里放鞭炮,你能上来?!陈来祥是上不来,却说:你媳妇没来?新娘子长得像你媳妇哩!杨钟说:人回娘家了!低头向上房里看,新娘的背影是和陆菊人一样高低,但转过身了,陆菊人是长脸长眼,新娘子圆脸,眼睛也是一对杏核,就骂陈来祥:你狗日的是瞎子!

陆菊人是在街上听说了井宗秀要迎娶孟家的大女儿,并不相信,还笑着说:有这事呀,他是该成婚的么。回到家里,向杨钟问这事是不是真的,杨钟吃甜瓜,把嘴埋在砸开的半个瓜里吞着,嗯了一下。杨钟咽了嘴里的瓜瓤,抬头见陆菊人愣怔在那儿,说:你不吃?陆菊人说:你有啥感受?杨钟说:不是很甜,还行。陆菊人说:我问你井宗秀成婚的事。杨钟说:人家成婚唐。我有啥感受?陆菊人说:天底下再没有女人了,还要娶孟家的?就是娶,也该是那二女儿么。杨钟说:我看好,是自己的媳妇,也是自己嫂子,这好么。陆菊人手一挥,把杨钟拿着的瓜撞在了地上,一摊瓜瓤就像流出的脑浆一样,她去收了洗晾的衣服在捶布石上捶,捶得啪啪地响。

陆菊人后来也知道了井宗秀娶亲的日子,杨钟还和她商量着拿什么礼去行情,她正熬煎着拿什么礼去好,而陆林从纸坊沟来说爹得了重病,她给杨钟说:这我得去看爹!在井宗秀娶亲的头三天就回了娘家。在纸坊沟住了七天,爹的病有了回头,说想吃水煎包子,家里没有麦面,为了让苞谷面做的煎包软和可口,天一露明,她就到坡上捡地软。地软是夜里有露水了就从草丛里长起来,太阳一出就又干在地上没有了。陆菊人绕过坡根的那个泉,纸坊沟的人都是在这个泉里吃水,给泉起了个名字叫哭泉。她站在哭泉边瞧着水里自己的倒影,脑子里一阵嗡嗡,像嘈嘈杂杂的锣鼓鞭炮响,就摇了摇头,不喜欢了这泉,更不喜欢纸坊沟人给泉起了这么个名字。上到半坡,那几簇村舍里不停地有狗叫,她捡着地软,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形状都像小小的耳朵,就把无数的耳朵丢进篮子里,不理会了狗叫。说不清她是顺着那绳一样细的路往前边的平坎上去的,还是路在生拉硬扯了她上来的,竟然就走到了那三分胭脂粉地边。地现在是井家的了,坟墓隆起,满满当当占足了平坎,墓前竖着一块石碗,石碗已缀上苔藓。陆菊人偏过头,把目光移往坡下,便又瞧见了哭泉,明光光的,在荒沟里像睁着的一只眼在望天。

一只鸟呱呱地叫,陆菊人没有看到鸟在什么地方叫,声音却像在哭,她在坟地边站了一会,觉得是鸟在笑她,她也就笑起自己了,弯下腰用柴棍儿刮了刮鞋上的泥土,就到更高的坡上去了。等捡了半篮子地软,下了坡,还在院门口,就叫着:爹,爹,我给你做水煎包子啊!隔壁院子却起了哭声。爹在炕上说:快到你叔那儿去!陆菊人说:咋哭得阵恼惶?爹说:你叔刚才给我喊着说被土匪抢了。陆菊人放下篮子就去了叔家,叔坐在门槛上抹眼泪,而婶子呼天抢地般地哭,把头往墙上撞,撞得脑袋晕了,又咯哇咯哇了吐。

陆菊人是当天下午从纸坊沟便返回了涡镇,涡镇立即知道纸坊沟遭了土匪的消息。土匪是见谁家屋院大,院墙高,就进谁家,连抢了三个纸坊掌柜,后来又进了陆老二家。陆老二问打头的那人:你是谁?那人说:我是五雷!陆老二说:是三合县的五雷吗?那人说:知道了就把钱拿出来!陆老二是一家纸坊的伙计,当天正好领了半年的工钱,说:爷呀,你咋就知道我领了工钱!全拿出来,还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好。五雷骂道:你就这么个穷光蛋还把院墙修得阵高?!这消息让涡镇慌乱了,吴掌柜岳掌柜便首先带了家眷,提着大箱小包的上了洞窟。吴岳两家一走,有洞窟的都走,没洞窟的便在屋里院里挖窟掘坑,能埋的东西全埋了,锁上门去周围村寨投亲奔友。

杨掌柜当然也要去洞窟,一家人已经走到北门外了,杨掌柜又担心自己不像明岳两家主人去了洞窟仍有伙计照看,而寿材铺锁上门都走了,土匪没来,倒会有贼偷咋办?杨钟说:谁偷棺呀?杨掌柜说:人都会死的,买不起棺的多得很!杨钟说:谁想早死就让偷么!父子俩一吵闹,杨钟生气了,说他不去了,他就在店里看谁来抢来偷呀。杨掌柜说:你要死就死去,你还得管你孩儿哩!杨钟说:你都不管你孩儿了我也不管我孩儿啦!杨掌柜就有了哭脸,说:那咱凿的那洞窟是做样子啊?!陆菊人最烦的就是他们父子吵嘴,她说:你们都走,我去叫人给咱照看铺子。杨掌柜说:这时候你能叫谁去?陆菊人说:庙里的王妈肯定在镇上,她没别的事,如果她不行,老魏头一个人,让他去照看。杨钟说:那你快去快来,给人家一个大洋。杨掌柜说:干啥呀,给那么多钱?陆菊人已经走了。

陆菊人并没有找王妈,也没有找老魏头,却返身到了寿材铺,竟把门开了,还把那四扇活动的门板全卸下来,让铺子大敞着,站着看了一会,就转身离去。到街上了,却想着去洞窟还不知道待几天,就又到一家小店里要给剩剩买一包苞谷糖,店掌柜说:你没走呀?陆菊人说:你都没走我走啥的?店掌柜说:我把别的都埋了,就这些小么零碎的,我不怕。陆菊人倒笑了,心里说:我怕哩,我才给他演个空城计。一拾头,却见斜对面的井记水烟店锁着门,就疑惑了:井家并没有洞窟,也是没人在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