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越来越热,河里过来的水汽又重,镇街上的人就稀落了好多。男人都赤裸膀子,裤腰里还夹一圈核桃树叶,在屋檐的阴凉处叫苦着这身子成篓子了,一动弹到处漏水,又骂旁边卧着的狗,伸长舌头在喘,喘得人心里都生了草。井宗秀还是不知道爹把另外的五百块大洋藏在哪里,人就瘦了一圈,也不洗头刮脸,胡子长得把嘴都罩了。夜里没睡好,中午在竹席上泼水才迷睡了一会,巷道树上的知了就把他聒醒了。知了是一只聒了,成百上千的都聒,声浪像火,一波涌一波地烧过来。井宗秀脑袋昏沉沉地想着刚才还做了一个梦,似乎又不是梦,他正吃饭哩,听到有一声叹息:有福的人不在了,我走呀。院子里并没有人。他说:你是谁?声音说:我姓银。他说:姓银?你往哪里去?声音说:真是和你没缘,我到齐门生家去。

井宗秀琢磨梦里的声音,忽然醒悟是不是爹埋藏的大洋在说话,银货埋得久了会走失的,莫非那五百块大洋真的就走了?便不再睡,走到街上,问杂货店的孙掌柜:啊孙爷,咱镇上没有姓齐的吧。孙掌柜说:没的。又问:黑河白河岸上哪个村子有姓齐的?孙掌柜说:齐塬上可能有吧。齐塬在黑河的涝峪里。一个很大的塬坡,分散有几个村子。但涡镇人瞧不起那里,穷得只有红薯长得好,很少去过。井宗秀就出了镇往西北去,进涝峪到齐塬。塬上旱得庄稼全拧了绳儿,大路小路上到处都在冒土烟,只有地塄上那些荆棘上一些野酸枣泛了红,红得像血滴子。连着有三个村子,问了竟也没有姓齐的。井宗秀说:怪了,没有姓齐的齐塬?村人说:这里乞丐多,外人叫我们齐塬,我们也就这么叫,只是把乞改成了齐。井宗秀站在地塄下,望着那几颗野酸枣。一直等到黄昏,来了一只乌鸦,乌鸦在啄吃那些野酸枣,没有一颗掉下来,乌鸦就一口一口把野酸枣吃完了。

井宗秀垂头丧气回到镇里,天已经黑了多时,一些店铺门口的灯亮着,光芒乍长乍短。经过德裕布庄门口,有伙计正在那里拴一匹马,马全身乌黑,四蹄却是雪白。井宗秀一直爱马,但镇上很少有马,他当初跟面师出去学艺,就谋着有一日挣钱了一定要买一匹高头大马的,所以突然在镇子里看见了马,就跑了过去。没想那马不知为什么就惊起来,昂头嘶叫,用力地拽缰绳。伙计一时控制不了,眼看着拴马桩都歪斜了。井宗秀靠近去,嘴里发出吁吁声,用手抚摸马脖子,马随之双耳倒后,安静了下来。井宗秀说:镇上有了这么好的马!伙计说:这是龙马关韩掌柜的。井宗秀知道韩掌柜在龙马关是大户,家里开有布行,德裕布庄的布也是从那里进的货,韩掌柜来德裕布庄办事,肩定要回去吧,登时倒有了个念头:德裕布庄进的都是丝绸和各色细布,而涡镇一般人还是粗衣打扮,自织自染,又染得黑不黑蓝不蓝的灰色,如果能从韩家布行进些染料,办个染坊,或许还是好生意的。井宗秀为自己的想法有些得意,就往布庄门里张望了一会儿,觉得不妥,退到三岔巷口等着韩掌柜经过时能拦住说话。巷口那里是一块三角土场子。靠北处有石碌子碾盘,五宗秀一蹲上去,斜对面的桂树上扑棱棱地响,起飞了一群蝙蝙,而桂树后的那家院门楣上挂着两只红灯笼,桂树的摇晃使灯笼的红光便忽聚忽散了开来。这是杨掌柜家的院门。

杨家院门上挂了红灯笼,是陆菊人临产就在今晚。鸡上架的时候,陆菊人的羊水便破了,隔壁的柳嫂在接生,但孩子横生,那柳嫂也没了办法,让杨钟快去瓜子店请王妈,王妈好佛,又是几十年里不知把多少人接到世上来的,她啥情况都经过。杨钟慌张地从院门里出来,一边走一边双手合十对着天作揖,脚下就绊了石头,扑咚跌坐在地上。井宗秀在碾盘上说:杨钟,杨钟!杨钟从地上一时起不来。井宗秀说:啥事儿呀你恁慌的?杨钟说:你咋蹴在那儿?我以为是条狗哩!井宗秀说:把你爹烟匣子拿来咱吃几锅子,我烟瘾犯啦!杨钟说:要吃明日吃,我急着哩。井宗秀说:急着是火上了房啦还是媳妇生娃呀?!杨钟说:就是媳妇生娃呀,生不出来,坐着躺着都生不出来么!我去背王妈。井宗秀啊了一声,顺嘴说的话还真给说准了,也紧张起来,说:你瘪猴猴的背不动王妈,我跟你一块去!街上有人叫着:烧一一鸡,烧鸡来了一一!端着灯恰好过来,听了杨钟的话,说:人生人怕死人,骑在门槛上会生的。井宗秀认得是卖烧鸡的五魁,五魁头上有癞疮,只是在晚上端着木盘走街串巷地叫卖,木盘里就插着一支烛。井宗秀说:王叔,这你不是说哄话吧?五魁说:我啥时候哄过人?杨钟说:你老光棍的,你能知道生娃?五魁说:你这啥话?我先前仍在安仁堂药铺里当过伙计,没吃过猪肉就也没见过猪走路?!生气地走了。杨钟返身就往家里跑。井宗秀一个人又蹲在了碾盘子上,吃不上烟锅子,干咳了几下,眼巴巴盯着远处的马过来。但约莫过了两个时辰,韩掌柜的马还是没有过来,一颗流星倒极其灿烂地从天上划过,杨家的院子里传来婴儿哭声,井宗秀在黑暗里笑了一下,突然警觉:骑着门槛生,那就是骑门生,这骑和齐同音么,莫非我要寻的就是杨掌柜家?不一会儿,杨钟出来了,拿了一盒纸烟就往井宗秀怀里塞,说:吃啥子烟锅子呀,吃过纸烟没,你肯定没吃过,这我在县城买了一盒,仅给我爹吃了两支。井宗秀说:生啦?杨钟说:生啦,骑在门槛上了,快得就像拉泡屎!井宗秀说:啥孩儿?杨钟诫:我的孩儿那肯定是带把儿么!井宗秀说:行!行!你比我小,倒当爹啊!杨钟说:多亏了你!井宗秀笑着说:我可没出力。杨钟说:是你和我说话哩,五魁叔才过来的,你要不和我说话,我出巷口了!五魁叔才进巷,就不会骑门生了。井宗秀从纸烟盘里取出一支点着吃上了,说:杨钟,你家最近还有啥喜事儿吗?杨钟说:再没呀!井宗秀说:没发过一笔财?杨钟说:你是说发财?前天耍钱倒赢了一块大洋。井宗秀说:噢,才一块大洋?孩儿是银货的。杨钟说:是呀是呀,白胖得就像是一大坨银子,软银子!井宗秀就再没说什么。

这时候杨掌柜也出来了,将一条红布系在东门环上,这要告示过路人,此家有坐月子的,生人不宜入内。系好红布,看见了井宗秀,笑着说:宗秀,我听杨钟说了,谢谢你,孩儿满月的时候,你一定来喝酒!井宗秀说:恭喜恭喜!杨掌柜说:这半夜的,你咋还没回去?井宗秀说:啊天热睡不着,去严伯那儿了,我毕竟还欠他互济金的,他近日又腰疼得翻不过身。

杨掌柜说:他那腰是老毛病,你爹还没入土?井宗秀说:我还给浮丘着。

杨掌柜说:唉,多英武要强的人呀死无葬地!啊这样吧,你爹和我老交情,也是今日我有这喜事,我就给你爹个地方吧,只是远些,面积也小,在纸坊沟的坡上。井宗秀站着没动。杨掌柜说:那是三分地,你是不愿意?井宗秀扑咚就跪下了,说:杨伯杨伯,你这话把我吓住了,你要给我爹块地方吗?你能待宗秀这么好,我该咋说哩!杨掌柜说:你起来,谁家还没个难处啊。

井宗秀就是不肯起来,还在说:饥了给一口胜过饱时给一斗,这理儿我井宗秀懂,将来了,我一定还你老三亩,不,三十亩地!院子里再次传来哭声,这哭声和刚才的哭声不一样,尖锥锥的,又忽高忽低,在深夜里有了一些森煞。杨钟把井宗秀往起拉,说:膝子盖这软的,不就是三分地么,起来,起来,谁指望你还地呀,三亩三十亩,你今辈子能有那么多地吗?这是我孩儿在哭还是谁家的猫又叫春了?韩掌柜就骑着高头大马过来了,三人都扭头看着,井宗秀再没有去拦了说话。

第二天,杨掌柜领了井宗秀去纸坊沟确认了那三分胭脂地,井宗秀当晚就请了匠人安排拱墓,五天后把他爹安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