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贴好了标签

人类如何能将关于周遭事物的想法打包装进脑子里,又如何把事情都修改成他们自己所认为的真实版本,这真是件很有趣的事。喀戎很久以前告诉过我这个。像平时那样,我当时并没有赞叹他的智慧,直到很久以后,我才醒悟过来。

根据洛杉矶的新闻报道,圣莫妮卡海滩上的爆炸事件是一个疯狂的绑匪用霰弹猎枪朝一辆警车射击而引起的。他意外地击中了一根在地震中就已经破裂的主要输油管道。

这个疯狂的绑匪(又名阿瑞斯)就是在纽约绑架我和另外两名未成年人的人,他绑架着我们跨越了一个州,进行了十天可怕的旅程。

可怜的小波西终究不是一个国际惯犯。他在新泽西的灰狗公交车上造成的那场骚动,其实是想从绑架他的犯罪者手中逃跑。(事后,目击者们甚至发誓说他们的确看到了一个穿着皮衣的男子出现在那辆公交车上——“我最开始怎么没记得看到过他?”)这位疯狂的男人也是圣路易斯拱门那场爆炸的罪魁祸首。毕竟,没有小孩子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来自丹佛的一位热心的女服务生表示,她曾看到过这个男人在她工作的餐馆之外威胁他绑来的这几个孩子,于是她找来了个朋友拍下照片,并通知了警方。最后,勇敢的波西·杰克逊(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孩子了)在洛杉矶从绑架他的犯罪者那里偷出了一把枪,然后在海边真刀对真枪地和犯罪者进行搏斗。警方及时到达了案发现场,但却意外地发生了爆炸,共有五部警车被炸毁,而绑匪也趁机逃离现场。幸好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波西·杰克逊和他的两个朋友目前正安全地待在警方的监护之下。

记者正在告诉我们全部的事情经过。我们只是点着头,表现出热泪盈眶和饥饿过度(这一点倒是丝毫不困难)的样子,在摄像机前扮演起受害儿童的角色。

“我只有一个愿望,”我一边说一边压抑着就要流出来的眼泪,“就是我想再一次见到我亲爱的继父。每一次我在电视上看到他,他把我说成是流氓、废物的时候,我就知道……无论如何……我们之间会没事的。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会想答谢每一个住在洛杉矶这座美丽的城市里的广大市民,他一定会免费为大家提供他的商店里最畅销的商品的。这里是他的电话。”在场的警察和记者们被我如此感动,以至于他们找了个帽子当容器,相互传递着开始为我们进行募捐,三张飞往纽约的机票钱很快就被凑出来了。

我知道自己现在别无选择,只能飞着回去。我希望宙斯考虑一下现在的整体情势,然后稍微放我一马。然而,强迫自己登上飞机仍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光是起飞就已经是场噩梦了。每一次碰到乱流都比碰到一只古希腊怪物还要恐怖得多。直到我们安全降落在纽约的拉瓜迪亚机场之前,我一直都没有把手从坐椅的扶手上松开过。当地的各家媒体正在等着我们走出安检门,不过我们成功地摆脱了他们。这一点要感谢安娜贝丝,她戴上她的隐身帽,在人群里大喊着:“他们在那边的冻酸奶店!快跟上!”之后她在行李领取处和我们成功会合。

我们从出租车站开始就分开行动了。我告诉安娜贝丝和格洛弗,让他们先回到混血者之丘,告诉喀戎发生过的一切。他们坚决反对这个方案,而且,在我们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以后,让他们离开我也是很难受的决定,但我知道,整个任务的最后这一部分,我必须独立完成。假如事情出了什么问题,假如诸神不相信我的话……我必须要安娜贝丝和格洛弗活下去,去把整件事情的真相告诉喀戎。

我跳上一辆出租车,朝着曼哈顿出发。

三十分钟后,我走进了帝国大厦的一楼前厅。

我看上去肯定很像无家可归的流浪小孩,我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脸上也伤痕累累,而且我至少有二十四个小时没有睡过觉了。

我朝着前台的保安走过去,对他说:“我要去第六百楼。”

他正在读一本巨大的书,书的封面上有一张画着巫师的图。我不大懂奇幻小说,不过这本书一定很有意思,因为过了好久之后保安才抬头看向我:“小孩,这里没有这一层楼。”

“我现在急需宙斯的接见。”

他朝我露出了一个茫然的笑容:“对不起,你在说什么?”

“你听到我的话了。”

我差一点就认为这个家伙只是个普通凡人了,那样的话,我最好在他把精神病院的巡查队喊过来以前赶紧逃离这里,然而他忽然开口说道:“小孩,没有预约,就没有接见。宙斯大人从不接见任何突然的访客。”

“噢,我觉得这一次他应该会破例。”我从肩膀上卸下背包,拉开了拉链。

这个保安看到了我背包里的金属圆筒,几秒钟的时间后他认出了那是什么,然后他的脸色就变得一片惨白:“那个不是……”

“是啊,就是这个,”我说,“你是要我把这东西带走吗,然后……”

“别!别!”他赶紧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在桌子抽屉里摸索出一张电子出入卡,然后把卡交给我,“把这张卡插进安全门的插口里。确定没有其他的人和你一起进入电梯。”

我按他所说的去做了。当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把出入卡插进了插口。卡片消失不见了,在电梯的控制板上出现了一个新按钮,红色的按键,上面写着:600层。

我按下按钮,等待,再等待。

电子广播的音乐响了起来:“雨滴不停地落在我头上……”

最后,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我走了出去,眼前所见差点让我心脏病发作。

我站在一条狭窄的石头走道上,走道悬在半空之中。在我脚下是整个曼哈顿,这里看起来就像是飞机才能飞到的高度。在我面前,白色大理石台阶在云头的斜坡上盘旋着延伸,一直通往天空之上。我的眼睛已经沿着阶梯看到了尽头的样子,但我的大脑还无法接受自己眼前所见。

再看看吧,我的脑子如此疑惑着。

我们正在看啊,我的眼睛坚持己见。的确是这里。

在云层的顶端升起的是一座巍峨的山峰,山顶覆盖着积雪。十几个高低错落的宫殿沿着山势矗立着,就好像一个高楼林立的城市一样,所有房子都有着白色希腊圆柱门廊式的建筑结构,镀了金的露台,上千个青铜火盆中,火光熊熊燃烧着。道路以一种疯狂的角度向上延伸,直达山顶,山顶上是最大的那座宫殿,与白雪相互掩映。花园处于很高的地势,看上去有些危险,里面种满了橄榄树和玫瑰丛。我还看到一个露天的集市,里面搭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货摊帐篷。一座石质的圆形露天剧场建在山的一侧,另一侧则是竞技场和大体育馆等等其他建筑。这是个古希腊的城市,只不过完全没有成为废墟的样子。这里新鲜干净而又色彩缤纷,两千五百年前的雅典城一定就是这个样子。

这地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我对自己说。这山顶像一个上亿吨重的小行星一样,怎么可能就这么悬在纽约城市的上空?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停留在帝国大厦的上空,就在上百万人的眼皮底下,却完全没人注意到呢?

然而它的确存在,而我现在也来到了这里。

我的奥林匹斯之旅简直是一片茫然。我经过了几个咯咯笑个不停的森林宁芙,她们从自己的花园里向我丢橄榄过来。市场上沿途叫卖的小贩想卖给我神食棒,一面崭新的盾牌,甚至还有闪着金光的金羊毛复制品,和在赫菲斯托斯的电视上看到的一样。九个缪斯女神(希腊神话中掌管艺术和娱乐的女神,每个人各司其职,各自负责喜剧、悲剧、舞蹈、诗歌等等,经常被艺术家信仰和赞美——译者注)正在为了花园音乐会而调试乐器,有一小群观看者聚集在那周围,主要都是半羊人和水泽女神那伊阿得们,还有一群英俊的青少年,估计可能是未成年的神祇。似乎没有人担心这场迫在眉睫的内战。实际上,每个人似乎心情都很好,如同过节一样。他们中有几个转过身注视着我经过,互相交头接耳地低语着。

我走上主要干道,朝着山顶上最大的宫殿走去。这座宫殿和冥界的那座完全相对应,如同翻版一般。

只不过,在冥界的任何事物都是黑色和青铜色的,而在这里,一切都闪耀着白色和银色的光辉。

我意识到哈迪斯一定是模仿这里来建造他自己的宫殿的。除了冬至日那一天以外,他一直不被奥林匹斯所欢迎,所以他只好在地下自己建造一座他自己的奥林匹斯。尽管我对他印象很不好,但还是为这家伙感到些许的遗憾。从这座宫殿里被驱逐出去好像真的有些不公平。任何人都会觉得很痛苦吧?

此时我已经进入了中央的庭院。穿过庭院,就来到了王座厅。

用“厅”这个字来形容这里是不大精确的。因为这个地方让纽约中央车站看起来就像是个放扫帚的壁橱。巨大的圆柱支撑着半球形的天花板,天花板的圆顶上镶嵌着一个个正在缓缓移动中的星座。

有十二个王座,排列成倒着的U字形,就像混血大本营那里各间小屋的位置,王座大小则是依照哈迪斯那样高大的神祇尺寸所制作。大厅中心是一个巨大的火盆,火焰在里面噼噼啪啪地燃烧着。除了尽头的两个王座外,其他的王座上面都是空的。有人坐着的一个是为首的王座,在正中央右手边,另一个则紧挨在为首王座的左边。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我就知道坐在那里正在等我走上前去的两位神祇是谁。我朝他们走过去,双腿瑟瑟发抖。

两位神祇的外形看上去都像是高大的人类,就像哈迪斯那样,但是我几乎无法直视他们,看向他们,我的身体就好像开始灼烧起来一样,感到一阵刺痛。众神之王宙斯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细条纹套装,坐在样式简单又坚固的纯白金王座上。他那大理石一般的灰色和黑色胡须,修剪得十分整齐,就像一片积雨云。他的脸庞英俊骄傲,但十分冷酷。他的眼睛则是像下雨一般的灰色。

当我接近他时,听到空气传来轻微的爆裂声,还有雨后清新臭氧的味道。

坐在他旁边的神祇是他的兄弟,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他的打扮却完全不同,让我想起了基韦斯特港的海滨流浪者。他穿着皮革质的绑带凉鞋,咔叽布做的百慕大短裤,还有一件上面满是椰子和鹦鹉图案的巴哈马衬衣。他的皮肤是深褐色的,双手布满着疤痕,就如同古时候的渔夫一样。他的头发是黑色的,和我的一样。他脸上有种和我一样的沉思着的表情,这一点让我经常被人认做是叛逆的标志。不过他的眼睛,是和我一样的海绿色,现在环绕着阳光般的纹路,表明他现在在很开心地微笑着。

他的王座是深海渔夫的风格。上面只是简单用螺纹和旋涡装饰,摆着黑色的皮垫和一个放着钓鱼竿的皮套。只不过皮套里插着的不是钓鱼竿,而是一支青铜三叉戟,尖端闪着绿色的光芒。

两位神祇都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但现场的气氛很是紧张,就好像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争执一样。

我往前走到渔夫王座前,跪在他脚下。“父亲。”我不敢抬头看。我的心脏跳得很快。我可以感觉到两位神祇所散发出的能量。如果我说错了话,我确定他们能把我炸成灰烬。

在我左边,宙斯开口说话了:“你不应该先向这间房子的主人致意吗,小男孩?”

我依然低着头,静静等待着。

“冷静点,兄弟。”波塞冬最后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唤起了我那些最久远的记忆:在我还是婴儿时忆起的那种温暖的光芒,这位神祇把他的手放在我前额上的感觉。他说:“这孩子遵从他的父亲。这是对的。”

“你还是要坚持承认他吗?”宙斯用威胁的口气问道,“你宣称这孩子是你的子嗣,也就是承认自己违背了我们之间神圣的誓言!”

“我承认我做了错事。”波塞冬说,“现在我想听他说说。”

做了错事。

有什么东西哽在了我的喉头。难道这就是我的意义?一件错事?一个神祇犯错以后的结果?

“我已经饶过他一次了。”宙斯抱怨地说,“竟敢飞在我的领空中……啪!就冲他的冒失无礼,我也应该把他从空中击落。”

“冒着会毁掉你自己的闪电权杖的危险吗?”波塞冬平静地反问道,“让我们先听听听他有什么要说的,兄弟。”

宙斯又开始继续抱怨。“我会听的,”他决定说,“然后我再决定是否把这个小男孩从奥林匹斯扔出去。”

“珀修斯,”波塞冬说,“抬起头看着我。”

我照做了,但我不确定从他脸上看到了什么。他脸上没有明显的慈爱或赞许的神情,也没有任何鼓励我的表示。这感觉就像是看向大海般:虽然在有些日子里,你能感觉出它的情绪,但在绝大多数时候,它总是神秘无比,难以理解。

我感觉到,波塞冬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我,他不知道该不该为有我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开心。然而奇怪的是,波塞冬和我如此的遥远,我其实是感到比较高兴的。如果他试图道歉,或者是告诉我他爱我,甚至只是对我微笑,这些都显得太虚假了。如果那样的话,他就像个普通人类的爸爸一样,为自己不在孩子身边而编出许多弊脚的借口。但是现在这样,我倒是可以接受。毕竟,我也还不太确定自己对他应该是什么感觉。

“孩子,向宙斯致意,”波塞冬对我说,“并告诉他你的故事。”

于是我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宙斯。我拿出了金属圆柱体,它在天空之神面前开始火花四溅,我把它放在宙斯脚边。

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只能听到炉火中细微的噼啪声从空气中传来。

宙斯张开手掌,闪电权杖飞到他的掌心。当他握拳时,金属尖端闪着电光,然后他手中的东西逐渐变成典型的闪电形状:一支六米长的闪电标枪,咝咝作响的能量让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我感觉这男孩说了实话。”宙斯喃喃说着,“可是阿瑞斯会做出这种事,实在……实在太不像他了。”

“他既骄傲又冲动,”波塞冬说,“我们整个家族都是这样。”

“大人!”我说。

他们一起说:“什么事?”

“阿瑞斯并不是一个人在策划。还有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个存在,在给他出谋划策。”

我描述了我的梦境,以及在海边时的那种感觉,那刹那间的邪恶气息,似乎让整个世界都停止运转了,这也使阿瑞斯停手而没有直接杀了我。

“在梦中,”我说:“那个声音告诉我说,要我把闪电权杖带到冥界去,阿瑞斯也提到过他在做梦。我觉得他和我一样,都被利用了,好来引发战争。”

“也就是说,你在指控哈迪斯?”宙斯问。

“不是。”我说,“宙斯大人,我见过哈迪斯的,在海边的感觉和他完全不同。海边的感觉和我在接近冥界的深渊时是一样的,那个深渊是塔尔塔罗斯的入口,不是吗?那里有股强大且邪恶的力量在深渊深处……某种比神祇们更加古老的……”

波塞冬和宙斯互相对望。他们用古希腊语激烈地讨论着,我只听懂了一个字:父亲。

波塞冬提了某种建议,但宙斯打断他。波塞冬想继续争论,宙斯生气地举起手。“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宙斯说,“我必须亲自去用兰姆诺斯岛(爱琴海东北部的希腊岛屿——译者注)的水净化闪电权杖,将金属上的人类气味去掉。”

他站起身看着我,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点。“小男孩,你帮了我一个忙。很少有英雄能够完成到这个程度。”

“大人,其实我有帮手。”我说,“格洛弗·安德伍德和安娜贝丝·蔡斯……”

“为了表达我的感谢,我将饶你一命。我并不信任你,波西·杰克逊。我也不喜欢让你的到来而影响奥林匹斯的未来,不过为了家族的和平,我会让你活下去。”

“呃……谢谢您,大人。”

“不许再擅自飞行了。等我回来时,不要让我发现你还留在这里,否则你将尝尝闪电权杖的感觉,而那也会是你最后的知觉。”

雷声撼动着宫殿。在一阵令人炫目的闪电强光之后,宙斯消失了。

我站在王座厅中,和我的父亲独处。

“你的叔叔,”波塞冬叹了口气,“他有种戏剧性退场的天赋。我觉得他如果去当戏剧之神估计会很不错。”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父亲,”我说,“深渊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波塞冬注视着我:“难道你还没猜到吗?”

“克洛诺斯,”我说:“泰坦巨魔之王。”

即使是在奥林匹斯王座厅,在这样一个远离塔尔塔罗斯的地方,克洛诺斯的名字仍然让房间瞬间黯淡下来,连我身后的炉火似乎都没那么温暖了。

波塞冬紧握住他的三叉戟:“波西,在第一次战争时,宙斯将我们的父亲克洛诺斯切成上千片,就像克洛诺斯对他父亲乌拉诺斯所做的一样。宙斯将克洛诺斯的身体丢到塔尔塔罗斯最黑暗的深渊中。泰坦族的军队溃散,他们在埃特纳山上的堡垒被摧毁了,他们那些巨大而扭曲的怪物盟友都躲到了地球最远的角落去。然而泰坦族是不会死的,就算是神祇也无法杀死他们。不管克洛诺斯现在剩下的形体是什么样,他仍然活在某个隐蔽的地方,仍然能清楚感觉到他那永恒的痛苦,也仍然在渴求着力量。”

“他正在痊愈,”我说,“他正要回来。”

波塞冬摇着头说:“一年又一年,跨越万年的光阴,克洛诺斯一直在激起事端。他能进入人类的噩梦中,给人类灌输各种邪恶的想法。并从地球深处唤起各种焦躁不安的怪物。但即使如此,要说他能从深渊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正是他想要做的,父亲,他是这么说的。”

波塞冬沉默了很久很久。

“在这个问题上,宙斯大人已经结束了讨论。他不允许任何关于克洛诺斯的讨论。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孩子。你要做的已经足够了。”

“可是……”我阻止了自己,争论无法改变什么,还可能会惹到唯一站在我这边的神祇,“我……我会遵照您的意愿的,父亲。”

他的嘴边露出一丝丝笑意。“对你而言,服从不是天性,对吧?”

“不是的,父亲……”

“我想,对此我必须负点责任吧,大海最不喜欢受拘束了。”他以自己完全的身高站起身来,拿起三叉戟,然后在闪光中再变成普通人的身高,走到我面前,“孩子,你该走了,不过在那之前,你该知道你妈妈已经回家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完全呆住了。“妈妈?”

“你会在家里看到她,在你把头盔还给哈迪斯的时候,她就被送回家了,即使是死亡之神也要还个人情啊。”

我的心怦怦跳着,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您是不是……可不可以请您……”

我想问波塞冬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去看她,可是我随即发现这个想法很荒谬。光是想象和海神一起坐上计程车,然后带他到东部住宅区,我就觉得很夸张了。况且这些年来,假如他想看妈妈,他早就自己去了。而且,还有个臭盖博在那里需要解决。

波塞冬的眼睛流露出一点点悲伤。“波西,你回到家之后,必须作一个重要的抉择。你的房间里会有一个包裹在等你。”

“一个包裹?”

“你看到就会明白了,波西,没有人可以为你决定未来的路,你必须自己选择。”

我点点头,虽然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你的母亲是人类女性中的女王。”波塞冬带着眷恋说,“这一千年来,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凡人女子。我还是要说……孩子,我很抱歉将你生下来,我带给你的是英雄的命运,而英雄的命运从来就不是充满幸福的。除了悲剧,别无所有。”

我努力不让自己感到受伤。在我眼前的是我的爸爸,他告诉我说他很抱歉生下了我。“父亲,我并不介意。”

“那么,我先离开了,”我笨拙地对他一鞠躬,“我……我不会再打搅您。”

我转身走了五步,这时他喊:“波西。”

我回头。

他眼里发出的光芒很不一样,那是种炽烈的骄傲。“波西,你做得很好,别误解我。不管你做什么,你要明白你是属于我的,你是海洋之神真正的儿子。”

回程时,我穿过神祇的城市。谈话声停止了,缪斯女神暂停音乐会,人群、半羊人、水泽女神们都看着我,他们的脸上充满敬意和感谢的神情。当我经过时,他们全都跪了下来,好像我是个真正的英雄一样。

十五分钟后,仍处在恍惚状态的我,已经回到曼哈顿街上。

我叫了计程车直奔妈妈的公寓,按下门铃。她真的在那里,我美丽的妈妈,散发着薄荷和甘草的香味,当她看到我时,疲倦和忧愁从她脸上瞬间消失。

“波西,哦,感谢上天!哦,我的宝贝。”

她紧紧抱住我。我们站在门廊上,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摸着我的头发。

我承认……我也有点泪眼迷蒙,我在发抖。看到她的那一刻,我顿时放下心来。

她说她上午刚出现在公寓时,差点把盖博吓傻了。她不记得在见到米诺斯之后发生的事情。盖博告诉她我是通缉犯,说我从东海岸跑到西海岸,还炸毁了国家的标志纪念物时,她完全不能相信。她整天都担心到快要疯了,因为一直没有我的消息。盖博强迫她赶快去工作,要她赶快上工好补足少了一个月的薪水。

我吞下怒气,告诉她发生的事。我努力让过程听起来没那么恐怖,不过这不太容易。当我说到和阿瑞斯打斗时,盖博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出来:“嘿,萨莉!肉饼做好了没?”

她闭上眼睛说:“波西,他不会太高兴见到你,今天从洛杉矶打到店里的电话大概有五十万通吧,都是在讲免费赠品的事。”

“哦,对啊,那个啊……”

她勉强挤出笑容:“别再惹他了好吗?走吧。”

在我离开的这个月,公寓已经变成盖博的领土。垃圾堆到有脚踝那么高,沙发都变成啤酒罐坐垫了,臭袜子和内衣裤挂在灯罩上。

盖博和他那三个讨人厌的朋友正在桌子前玩扑克牌。

盖博看到我时,雪茄从嘴巴里掉出来,脸涨得比火www.99lib.net山熔岩更红。“你还有胆来这里,你这个小兔崽子,我想警察……”

“他又不是逃犯。”妈妈打断他,“盖博,这样不是很好吗?”

盖博来来回回看着我们,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我回家是件很好的事。

“萨莉,这根本糟透了,我还得把你的保险赔偿金还回保险公司。”他咆哮着,“快把电话给我,我要叫警察了。”

“盖博,不要!”

他挑挑眉说:“你说不要就没事了吗?你以为我会再继续忍受这个笨蛋吗?我要将弄坏卡美罗汽车的这笔账算在他头上。”

“可是……”

他举起手,我妈妈缩了一下身子。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盖博会打我妈。我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可似乎我确定他一定有。或许当我不在她身边时,这件事已经存在了很多年。

一股怒气开始在我的胸膛膨胀,我走向盖博,本能地从口袋拿出笔。

他笑了出来:“干吗,小笨蛋?你要在我身上写字吗?只要你碰我一下,你就会永远待在监狱里,懂了吗?”

“嘿,盖博,”他的朋友埃迪打断他说,“他只是个孩子。”

盖博愤怒地看着他,还用假音模仿他说:“只是个孩子。”

“兔崽子,本大爷对你大发慈悲吧。”盖博露出被烟染黄的牙齿,“给你五分钟,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否则,我就叫警察。”

“盖博!”妈妈哀求他。

“反正他离家出走过啊,”盖博对她说,“让他继续失踪就好了。”

我气得很想将激流剑的笔帽拿掉,可是这样做没什么用,这把剑伤不了人类,而盖博呢,用最宽松的定义来说,他大概算是人类。

妈妈抓住我的手臂。“拜托,波西。来,我们先到你房间去。”

我让她把我拉走,但仍然气得整双手在发抖。

我的房间完全堆满了盖博的垃圾,有一大堆用过的汽车电瓶,一把烂掉的慰问花束,上面还有张卡片,好像是看过芭芭拉·沃特斯专访的人。

“宝贝,盖博只是有点沮丧。”妈妈说,“晚一点我再跟他说,我确定事情可以解决的。”

“妈,事情不会解决的,只要盖博在,就没办法解决。”

她紧张地绞着手指:“我可以……这个夏天,我工作时会把你带在身边,然后秋天时或许帮你找另一间寄宿学校……”

“妈。”

她垂下眼睛说:“波西,我会试试,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一个包裹出现在我的床上,我发誓刚刚这个东西并不在那里。

这是个磨损的硬纸盒,大小可以装下一个篮球,地址条上是我的字:

“纽约州纽约市 帝国大厦 六百楼”

“奥林匹斯山 诸神 收”

“致以最美好的祝愿”

顶端有用黑笔写的工整笔迹,应该是男人的字,上面写着我们公寓的地址,还有另外几个字——退回寄件人。

此刻,我明白波塞冬在奥林匹斯说的话了。

一个包裹,一个选择。

不管你做什么,你要明白你是属于我的,你是海洋之神真正的儿子。

我看着妈妈:“妈,你希望盖博离开吗?”

“波西,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我……”

“妈,我只是要你老实告诉我,那个坏蛋一直这样打你,你想不想要他离开或消失?”

她迟疑了,然后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轻轻点头。“波西,是的,我希望他离开,而且我正在努力鼓起勇气告诉他。可是,你不可以为我做这件事,你不能解决我的问题。”

我看着盒子。

我能解决她的问题,我想将包裹打开,啪一声丢到扑克牌桌上,然后取出里面的东西。我可以开一间雕像花园,就在客厅里。

那是希腊英雄在故事里做的事,我想着,那是盖博应得的。

可是英雄的故事总是以悲剧结束,波塞冬这样告诉我。

我记起在冥界的事。我想盖博的亡魂会永远在长春花之地游荡,也可能会被判到铁丝网里的惩罚之地接受恐怖刑罚,像是永无止境地玩扑克,或是坐在及腰深的沸油中听歌剧。但我有权力送谁去那里吗?就算是像盖博这样的人?

一个月前,我不会有半点迟疑,而现在……

“我做得到。”我告诉妈妈,“只要往这个盒子里看一眼,他就永远不会再烦你了。”

她看了包裹一眼,似乎马上明白了。“波西,不行,”她边说边走开,“不可以这样。”

“波塞冬说你是人类中的女王,”我告诉她,“他说这一千年来,从没遇过像你这样的女子。”

她的脸颊绯红:“波西……”

“妈,你该得到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你应该去上大学,取得学位。你可以写小说,或许会再遇见一个好人,住在舒服的房子里。你不用再为了保护我而勉强跟盖博在一起,就让我来帮你摆脱他吧。”

她拭去脸颊上的泪水。“你讲话的样子和你爸爸好像。”她说,“他曾经为我停止海浪,为我在海底建造宫殿,他觉得他挥个手就可以帮我解决所有问题。”

“出了什么事吗?”

她多彩的眼睛似乎在我的心里搜寻着。“波西,我想你知道的,我想我跟你一样已经足以明白这个道理了。如果我的生命有一点意义,我必须靠自己活出来。我不能让神祇照顾我,也不能让儿子照顾。我必须……自己找到勇气,你的寻找任务点醒了我。”

我们听着玩扑克牌的声音、咒骂声,还有客厅电视的ESPN频道传来的声音。

“我会将这个盒子留下,”我说,“如果他威胁你……”

她脸色苍白,可是她点点头。“波西,你要去哪里?”

“混血者之丘。”

“今年夏天,还是……永远?”

“我想,看情况再决定。”

我们眼神交会,感觉已经达成共识。我们都明白这个夏天的尾声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亲吻我的额头说:“波西,你将会是英雄,你是最伟大的。”

最后一次,我环顾我的卧室,我觉得不会再看到它了,然后我和妈妈一起走到大门口。

“兔崽子,走得可真快啊!”盖博在我后面喊,“终于解脱了。”

最后这一刻,我还是有点怀疑,有点痛苦。我怎么会拒绝这么完美的报复机会?我正要离开这里,而我没有救出妈妈。

“嘿,萨莉,”他大吼,“我的肉饼呢?”

“亲爱的,肉饼马上来。”她告诉盖博,“惊喜味的肉饼。”

她看着我,眨眨眼睛。

当门关上时,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妈妈凝视着盖博,仿佛在盘算着要让他变成什么样子的花园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