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雪遇(2)

映在窗纱上的天色,一分分透出曙色。玄霜在床上坐了半夜,这时只觉得手脚早已冻僵,冰冷的手撩开帐子,走下床来。宫女文杏惊醒,急忙上前伺候,在中庭里望了下,诧道:“下雪了呢。”

果然下雪了。玄霜只顾沉沉地想着心事,却不知道是几时开始下的。推开窗户,庭中白羽旋舞,飞琼无声,远远近近的宫苑都披上了一层雪光。这是入冬以来头一场雪,雪里弄趣,一向沉寂的宫里也有了些微笑声。玄霜坐在窗下,启了一半窗户,默然倾听和注视那些欢乐,她身形很是单薄,浅浅地映在窗纱上面,是一条模糊而凄恻的影子。

她坐了半天,这期间奶娘和文杏来看了两三次,都没出声。——不是不敢劝,玄霜几乎没什么脾气,对下人也是。——而是相劝亦是徒然。她会置若罔闻,或者,她会轻轻地答应,一面神游天外。

如果不是小内侍匆匆地进来报一个讯,玄霜也许会这么干坐着,直到这一天从晨曦方起直至薄暮降临。宫中生活本来单调,玄霜的日子尤其淡而乏味。可是小内侍急冲冲地跑来,有请嘉仪公主,这真是罕见的状况。

“秀苓郡主入宫见驾,皇后娘娘设宴招待,郡主想见见公主,如今她和皇后娘娘都在等着呢!”

玄霜平静的眼波极快极微地掠过一丝闪动:“秀苓……郡主?”

“是。”小内侍毕恭毕敬地回答了一句,有关这位郡主与嘉仪公主的关系,无论听到什么,宫内人亦只当作子虚乌有罢了,表示出对此的兴趣更是大忌。这内侍只十三四岁年纪,对于这点却学得很好。

玄霜又问:“她在皇后娘娘那里?”

“是。”小内侍头垂得更低。

玄霜怔怔地出神,半晌没有言语,文杏有些着急,在后面悄悄拉她襟袍,玄霜转身,拂袖:“回禀皇后娘娘,玄霜病中,无法出见。”

内侍与文杏皆惊,片刻,视玄霜神色凛然,内侍躬身领命而去。

“公主……”

玄霜摆首,示意文杏无需多言,自取了件雪衣,向外而行。

文杏急道:“公主,去哪儿呀?”

“到外面走走。”

“公主不成!”文杏越发急了,口不择言,“方才娘娘来请,说是在病中,这会子却又出去了,若被皇后娘娘得知……”

玄霜缓缓回过头,一向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的面庞,竟然萦有几分冷厉。她静静瞧着文杏,直至后者害怕,自动住口,她方才婉言启口:“文杏,你知道,我不是生病,我只是不想见她。要是在这里,她说不定还会过来,这就无趣的很了。”

她如此坦率,大异往常。文杏吓得瞪大了眼睛。

玄霜缓步走出芳信殿,冰凉雪意迎面而至,暖身子一激,不自禁微微打颤。她将雪衣裹紧,罩上雪帽,毛茸茸一圈细狐毛下仅露出小半张脸,眼光须垂下数分才可望见前路。

琼宫玉楼,烟花织翠间弥漫阵阵雪雾,偶有宫人笑声,烟黄的影子若隐若现,宫境安谧,清美如画。而这丝毫无益于玄霜心事,她沉默地走,漫无目的。

是那个人……居然、会是那个人……

她又回来了?――她回来做什么?!

拜祭早已死去、视她若亲女的母后?

抑或是,携同她新婚的丈夫,一道回来耀武扬威?!……

玄霜不清楚,时至今日,是不是自己仍然该唤她一声“表姐”?

而若母后坐中宫直到如今的话,是不是自己就该唤她“嫂子”了呢?

“嫂子”这两个词,给予她猛然而新鲜的刺激,鼻中一酸,压抑得很好的悲伤就此倾泻而出。她迎风呛咳起来,一时五内俱疼。

慢慢止咳,有瞬间的晕眩,周遭落雪无声,天空变成一个无色的世界。唯有不远处梅树下,有一道鲜明的影子,其实也是白色,却在灰濛濛的一片里映成了闪烁的明光。

是个年轻男人。穿着明洁的白衣,扬着明洁的笑脸,未经绾束的黑发于肩后随风而舞,深黑的眼睛笑意如浓酒,视她,如同忽然视到可怜而有趣的小兽。

他缓缓向她走来,问:“你是哪一位公主?”

玄霜脑海中一片昏乱,无法形容的震骇。深宫内苑,怎会陡地出现此陌生男子?他穿着甚至不是宫廷侍卫。即便是侍卫,无诏深入,也是杀头的罪。可这名男子,非但意态闲适,还随随便便问她,“你是哪一位公主?”

她欲呵斥,张了张嘴巴,失声。

男子笑意加深,伸手――他距她只一手之距,而他的动作完全地骇到她,令她根本忘记躲避,轻轻以两指拈起她颊上雪花,晶莹的雪花在他指间迅速蒸发,融为一滴水,他轻声笑笑。

她面颊一片冰冷。而意念之中,却有火烧的感觉,腾地飞上面庞。欲后退,双足却有无形绳索紧缚,难以移步。

“我叫莫瀛。”他说,“不论你是哪位公主,我要娶你。”

莫?――莫?!大脑缓慢地接受了这个字眼,转了一圈,募地惊起巨浪翻卷――他是莫家的人?!

她绯红的双颊血色消褪,双眸间瞬间转过的光芒也在散失,却点燃另一种幽深冷漠的光,她漠然注视他,苍白唇间流出优雅然而毫无温度的笑:“无耻!”

莫瀛讶然。他最初看到她,她扶着树,咳得喘不过气来,长长的睫毛上垂有剧咳逼出的泪珠,雪帽下露出的苍白容颜俏如冰玉,而后她抬眼,见到他的刹那惊慌失措如她扶着的那株纤瘦梅花,点点随风,仿佛随时旋坠于地,只不过短短的一句话,她就变得无懈可击――她那高贵的眼神与她吐露的字眼融合起来,含着对他无穷无尽的鄙夷。让莫瀛觉着气馁的是,他还就是无法对她的鄙夷生出一丝半毫不满。

“你是?”他沉吟,皇帝女儿本就不多,成年公主更少,而一听莫字便翻脸的公主――“嘉仪公主?”

玄霜受惊似地微颤,转首无言。莫瀛惊异地发觉她在这一颤之间神情又有隐约之极的变化,冷漠、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如雪消逝,只余最初的落落无言、恣恣可怜。而转首之前她清莹如水的眸光极快极悄地探出他所在之后方,惊鸿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