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佛眼窟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临北)

黜,放绝于阴,生而有罪,寒铁缠身枷锁入骨,受阴邪寒噬之苦,罪清之日方得解脱。

月,漂泊于世,生而不死,死而不灭,食之可解万千疾苦,鬼祟见之莫不垂涎。

闲人局,罪人窝,善恶终有定论。

1

飞机降落西宁,又转了火车到德令哈,周梅和旅行团当晚就宿在德令哈。

周梅从未出过远门,但她听说过德令哈,是从女儿薇薇那看到这个名词的。薇薇手抄过一首诗,只是当时周梅觉得薇薇不务正业,心思都花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一气之下将薇薇抄的诗集给扔了,后来想找,就总也找不到。

来之前,周梅特意上网查了,薇薇抄写的那首诗叫《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是诗人海子写的,读起来就让人难过。周梅从来不知道,薇薇为什么会喜欢这些东西,在她看来,字里行间,未免也太让人伤心了些。

领队老师分发了房卡,众人便各自带着房卡回房了,周梅只觉得脚下一顿,好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那是个用七彩绳编织的绳结,编法很特别,可以说是独一无二,还未见过有与它类似的编法。

走在周梅前面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周梅拾起绳结,拍了拍那女孩的肩膀,“你的东西掉了。”

女孩转过身,随即匆匆从周梅手中夺过那绳结,没错,是用“夺”的,好像生怕这样珍贵的东西会丢失,然后便闷头将绳结重新系回了手上,一句“谢谢”都没提。

整个旅行团出奇地安静,皆不像出来玩的人,他们的眼神空洞,眼里没有光,和周梅一样,都是心里有伤的人。

这个旅行团的收费也高得吓人,他们说,这是旅疗,随行的还有心理医生,医疗团队,目的是让这些对生活绝望的人,寻找到内心的平静,然后回归生活。

按照安排,第二天是要去翡翠湖的,然后转道敦煌。但所有人集合之后,带队老师却宣布行程暂缓,所有人要在德令哈多停留两天,然后便是心理医生逐个找他们谈话,没有人有疑义。

周梅隐约从客栈前台的闲言碎语中听说,是他们之中少了一个人,行李都还在房间里,就是人失踪了。带队老师已经报警了,只是为了不引起恐慌,谁也没在他们面前提这件事。

第三天,人还是没有找到,带队老师留了一个工作人员在当地客栈继续等消息和配合调查,然后就宣布大家收拾东西,准备继续安排好的行程。

周梅没什么要收拾的,除了一张薇薇的照片,她只带了两套换洗的衣服,早早地就收拾好东西下了楼等着,大巴已经停在客栈外面了,周梅打算先上车等。

“你有想见的人吗?”

经过客栈门口时,忽然有人将周梅唤住,其实周梅也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冲她说话的,那是个老太太,就坐在客栈门口的门槛上,面生,头发凌乱,形容憔悴,头也没抬。

“我看你的口袋里紧贴着心口放了张照片,是你最想见的人吗?”老人抬起了头,眼神呆滞,但这一次周梅确定了,对方的确是冲她说话的。

“薇薇,我女儿。”周梅苦笑了一声,“她死了。”

就算想见又如何?天人永隔,再也见不到了。

“我想见的人也死了。”老人又重新低下了头,她看起来很老很老,老到好像随时要作古,“不过,我见到他了。”

要换作平时,周梅一准不会搭理她的,只会认为是老人家糊涂了,说胡话。可如今,参加这个旅疗团的人,又有几个是心思正常的人?等到周梅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脱口而出追问了一句:“在哪见到的?”

是不是……她也可以再见到薇薇?

“佛眼窟,在戈壁滩中,不用出玉门关,如果你能找到的话……”老人似陷入了那美好的回忆里,眼神透过周梅,不知是看向了哪,“在那里,你可以见到最想见的人,就算他已经死了。只是……”

老人缓缓地起身,拖着苍老的身躯,背对着周梅缓缓往前走去,谁也不知她打算去哪,“只是,别待太久了。”

周梅看到,老人手腕上的七彩绳结,颜色不算鲜艳,但编织的方法很特别,独一无二。

2

闲人局。

老光棍就躺在谢月面前,脑袋缠着绷带,脖子上戴着颈部固定器,一动不能动,就跟个木乃伊似的,看起来又有些可怜,又有些滑稽。

屋里是一片狼藉,老光棍是如何在自己的屋里突然受这样重的伤的,至今还是个谜,老光棍不肯说,嘴紧得根本就撬不开。

边上,小甜甜坐在那给老光棍削苹果,嘴里就没停过,“嘿,小喉咙,你给我说说呗,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的,你身上不是带功夫吗?脖子差点没给你摔断了,别告诉我你在自己屋里打太极打摔了?”

先前小甜甜还管老光棍叫烧酒入喉,熟了以后,干脆叫小喉咙了,要不是老光棍现在动弹不得,一准把眼前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给轰出去!

想想自己那还未开始就已经破灭的黄昏恋,老光棍就觉得脑仁疼,有这么一脸大胡子还管自己叫“小甜甜”的人吗?亏得他甜妹长甜妹短地和小甜甜通了三年的信啊!奔现需谨慎,谁奔谁倒霉!

谢月站在老光棍的床头前,小心翼翼地将凹在墙体中的一枚黑铁指环给抠了下来,才刚一抠下来,那洞口四周当即开始哗啦啦地开裂掉墙灰。

就像不知老光棍是怎么在自己屋里伤成这样的,分明应该出现在谢月房间里的黑铁指环,是怎么跑到老光棍的屋里,又这么嵌在墙上的,也是个未解的谜团。

“小龙龙,你该不会去我那偷了指环,对它做了什么,才伤成这样的吧?”谢月小心翼翼地作出推论。

“怎,怎么可能!”老光棍也不知是心虚还是义正辞严,当即提起一口气,又因为扯到脖子,疼得直抽气,“总之小月,你听我的,把这东西扔了,扔得越远越好!那个人……没那么简单!”

那指环,与那人身上束缚的寒铁枷锁出自一体,摧毁不得,压制不得,凶煞得很。他想用这个东西,试探小月什么?他盯上小月,到底想干什么?老光棍自诩掌握千百种结界符图,却拿这么个又黑又丑的玩意儿没法子,反遭反噬重伤。

不知为何,老光棍就是对陈黜充满了敌意,谢月替陈黜觉得委屈,说好话道:“小龙龙,其实大神不是坏人的,你看啊,在葬谷、判官林、四娘洞,大神都帮过我们,你之前收的四娘凶魂,还是大神帮你压制下的呢。”

这不提还好,一提,老光棍也有些觉得自己在四娘洞的事办得不是太厚道,忍不住轻咳了两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小月,你仔细想想,他是什么人?他从地狱而来,受枷锁束缚,就算是恶鬼吧,你见过哪个恶鬼像他这样需要大张旗鼓又是枷锁,又是封印,又是寒索镇压着的?你现在看到的,都是假象,一旦没了寒铁束缚,他的恶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

“可他救了我们啊……”谢月看着又乖巧又好说话,可老光棍把口水都说干了,谢月还是这么一句话,认死理儿。

“可他救了……他救,他救那是他的本意吗?!若不是受寒铁束缚,不得不遵从于它,否则要受无尽痛苦折磨,你看他救不救……”老光棍说得急了,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

不得不遵从于它?什么意思……

谢月的表情写着震惊,又写着茫然,总觉得老光棍这话里有话,一时之间又没能想明白这话的深层次含义,就这么呆住了。

老光棍也是一愣,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和谢月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安静了下来。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老彪边搬东西下楼边催促的声音,“小月,接咱去机场的车到了,得走了,要不赶不上飞机了。”

“哦对。”上一秒,谢月还满脸的问号,下一秒,便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全然把刚才的小插曲抛诸脑后了,“小龙龙,我们得赶去敦煌一趟,你乖乖在家养着啊。”

说着,谢月便又冲小甜甜打了个招呼,便追出去同老彪和白卿他们汇合了。

老光棍就这么目送着谢月的背影,目光幽幽地凝重下来,久久地没有说话。

“小喉咙,你刚刚话里的意思是,那寒铁枷锁能听她的话?看来谢月的来历不简单……你说我也算是博闻多识了吧,信息就是财富啊,古有白晓生,今有我独孤孤独,怎么我搜集到的资料里就没听过谢月这么一号人物?小喉咙,你再给我说说呗,谢月大妹子是什么来头?”

说着,小甜甜就掏出了纸和笔,一副虚心好学的模样。

“我什么时候说这话了?我警告你,你别打小月的主意……不过话说回来了,你为什么跟着我们回来了,我们闲人局的事关你什么事啊?你怎么什么都操心,什么都问,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不知道吗?”

“别这么说嘛,俗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结识的朋友越多,总有一天你用得上我我用得上你,比如我那位海南的笔友就挺了不起,给我说了不少稀罕事,他……”

“你再提‘笔友’这俩字,我让你走不出闲人局的门!”

3

谢月和白卿、老彪这趟是去查佛眼窟的事的,得到的资料很有限,只知道人失踪了,留下的线索只有这么一个佛眼窟。谁也不知道他们去找佛眼窟做什么,又为什么,去找佛眼窟的人,最终都跟人间蒸发了似的,至此销声匿迹。

他们先是飞到了兰州,然后又在当地租了辆车,辗转到了阿克塞镇,最后在当地找了个客栈歇了一晚,途中就因为老彪的行李超重问题,耽误了不少事。

“我说老彪,你是不是有毛病?你看看小月,人家一姑娘家带的东西都没你多,你就差没把家搬出来了吧?”白卿开着车,嘴里还不忘数落老彪,“你不能缺什么在外面买就是了?”

“这里不是海拔高,紫外线强烈吗,我就是多带了些防晒喷雾,还有美白面膜,还有防晒的……”

副驾座上,老彪一光头带一整条大花臂纹身的壮汉,此刻竟然是眼观鼻鼻观心,两只手规规矩矩地别在面前,因为自己耽误事儿而心虚,“我觉得在外面买,挺……挺贵的……这不是家里有吗。”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白卿一脚踩下刹车,把车窗摇下来,摘下大墨镜,一手搭方向盘上,一手支窗沿,还冲着外头经过的女游客吹了个口哨,“听我的,缺什么,买!”

这一脚刹车踩猛了,后头睡得正迷糊的谢月猛然惊醒,“到,到了吗?”

见谢月醒了,前头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白卿这才一本正经下来,转过头对后排的谢月道:“小月,后半程咱得换个交通工具了,我打听过了,当地什么窟都有,就是没咱们要找的佛眼窟。当然,也不排除是哪个不起眼的小山窟没让人发现了。

常规线路我看是不必试了,如果这事这么好办,我看也用不着咱们出马了。大海捞针也得有方向地捞,为了在最短的时间找到佛眼窟,我划了三条线路,我们分头走,有发现保持联系,我们随时调整线路。”

谢月按照白卿的规划,三人对好了时间和坐标,就各自出发了,谢月租了只骆驼,带了些轻便的装备,三人的坐标都各自朝着既定的路线在前进。

刚开始因为离常规路线不算太远,路上还时不时能碰到出行的游客和旅行团,越到后头,偏离的路径远了,人烟便越发稀少了,茫茫戈壁,身下的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着,脖子上的铃铛声不算尖锐,清脆摇荡着,晃得谢月有那么一阵都开始犯迷糊了,差点没睡着。

就在谢月上下眼皮险些搭在一块的这一刻,不知为何,谢月竟然猛地打了个寒颤,醒了。

在漫漫黄沙之中,会让人失去方向感,谢月抬手一看,手表上两个蓝色光点正按既定的路线移动着,而代表自己的红色光点,却已然在偏离路线,前方的黄沙之上,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无人的黄沙之上凭空出现了箭头,箭头在指示着方向,而她的骆驼正按照那个箭头的方向不断前行着。

就像……有人在指引着她,催促着她,想要带她去某个地方。

人死后,灵体通常分两种,怨煞缠身为祟,也就是我们口中俗称的鬼。存在的形态千奇百态,肉眼可看,大多可怖,比如行尸鬼和四娘的怨气,都是以尸的形态出现。

可并不是所有人死后都会成为祟,还有一种看不见的,像空气一样,似存在,又似不存在的,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鬼,其实就在我们身边。

前方的箭头就像是风在黄沙上吹出的特定形状一般,可也未免太有规律了,谢月也不吭声,二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直到,那箭头消失了……

谢月抬起头,眼前是个极不起眼的山窟,砾岩几乎与黄沙融为一体,看不出与佛有关,更看不出与眼有关。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口子,像是有寒风从里头往外灌,身下的骆驼似乎也不愿再前行了,就跟被钉在了原地似的。看来她是找到了。

4

谢月弃了骆驼,徒手爬上了那看上去小得不能再小的山体,从那黑洞洞的小口子钻了进去。

里头总有寒风往外灌,谢月意识到,这洞窟看上去小,只怕内径之深要超出她的想象,她在外头所看到的山体,只不过是它露在外头的一角,黄沙之下,别有洞天。

进来了,谢月才知,此地为何被唤作“佛眼窟”。她手中的手电自四周晃过,山壁之上有无数凹纹,凹纹上有颜料勾勒,谢月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石窟之上,什么都没有,却画满了眼睛……

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明知道都是假的,可还是没来由地让谢月起了一身的疙瘩,只觉得毛骨悚然……

洞内静悄悄的,除了那呼呼的风声,就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忽然,“嘎嘣”一声,脚下似踩到了什么,声音清脆,在这种环境下,竟显得格外的突兀响亮。

谢月吓了一跳,手电的光猛地往下一晃,从一只风化的手骨上晃过,其中一段还刚好被谢月给踩断了。

谢月立即触电般缩回了脚,还一本正经地冲那白骨鞠躬,“对不起啊对不起,太黑了看不见,把你给踩断了……”

“呜呜……”

前方隐隐约约传来哭声,准确地说,谢月也辨认不清到底是哭声还是风声,她忍不住朝着那声音所在的方位加快了脚步。

才刚追了几步,谢月的脚下又忍不住一停,回头,视线警惕地盯着那四面八方山壁上的眼睛,就像在跟它们捉迷藏一般。它们有的是睁着的,有的是闭着的,看起来并无异常,可谢月刚才就是觉得,它们好像会动,在盯着她……

又绕过了一段窄道,里头的空间宽阔了,那哭声又清晰了些,伴随着的还有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四周依然还是密密麻麻的眼睛,越往里面,味道变得越发难闻起来,干燥、却又有股腐烂的味道。

忽然,一道黑影自谢月右侧方一歪,倒了下来,恰恰好歪在谢月的脚边……

那是一具尸体,整个躯体蜷缩在一起,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死的。谢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手电迅速往里头扫去,这一看,令她不由得变了脸色……

不止一具尸体,时日久的,都已经风化成干尸了,从衣着来看,甚至不是一个时代的。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死状痛苦,没有肉体上的伤痕,只是脸上的表情是无一例外的痛苦……这里不该叫佛眼窟,根本该叫鬼眼窟。

里头有什么东西?这些人为什么要来这里,又是怎么死的?

谢月直觉,里头是危险的,待久了,会让人乱了神志,不说别的,就这无数只眼睛盯着,都让人觉得心烦意乱,这时候要是大神在就好了……

心念一动,诡异的事情便发生了。谢月坠在脖子上的黑铁指环,竟忽然发出了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它微微地上浮,发生转动……

身后一阵寒意蔓延,黑气弥漫,谢月转过了身,果然便见到,那黑色雾气之中站着一道黑色长袍的身影。

沉重的枷锁拖拽在地上,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神色冷峻,眉心红色的印记发着红光,直到此刻才渐渐暗淡了下去。他抬起眼,目光淡淡地望着站在前方的谢月。

5

谢月几乎是呆住了,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看花眼了,“大神?”

陈黜是说过,“指环扣转,知你遇险”,这枚指环也不是第一次扣转了,但眼下,谢月并未遇险……

陈黜却并未多言什么,甚至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淡淡地看了看谢月,又看了看四周岩壁上刻画得密密麻麻的眼睛。大约是陈黜身上的煞气太重,又满是从地狱火口带来的阴邪之气,那满壁的眼睛,竟有躲闪之意,不敢与陈黜的视线相对。

陈黜缓缓地收回了目光,意有所指地冷笑了一声,然后看向谢月,“走吧。”

“哎?”谢月没动,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想问什么,又不知该如何问他。

“怎么?”陈黜的脚下一顿,看着她,“你不是来寻人的?”

果然,连她此行的目的,大神都知道……

“没,没什么……”谢月摇了摇头,追上了陈黜,已经至洞窟的最深处了,先前那哭声和絮絮叨叨的声音,果然越发清晰了,就在里面。

那是个女人,形态苍老,这种苍老,似一夜催老,人只有在最绝望痛苦的境地,才会如此一夜白头。谢月无法从她的模样辨别身份,只能从失踪时身上的衣着入手匹配,很可能就是资料中最近一个失踪的周梅。

此刻的周梅时而痛哭不止,时而歇斯底里。除了谢月,整个洞窟内只有她一个大活人,但她的嘴里却始终絮絮叨叨的,就像在与谁说话,神色癫狂,情绪起伏剧烈……

“妈妈为了你牺牲了一切,你爸爸跟别的女人一起死了,想过我们母女没有?你还跑回去见他们干什么,他们配做你的爷爷奶奶?他们当年和你爸合伙一起骗你妈啊!”

“你去给你爸爸扫墓了?你忘了他怎么对我们的?你还替他说话,我对你这么好,你却为了他说话?!”

“李薇薇,你去哪,不去辅导班你去哪,你能不能争气一点!什么放假?你能和别的孩子比吗!他们有爹有妈,你只有妈妈了啊,你不争气,没人看得起你。”

“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以后会感谢我的。”

“现在的小孩就是毛病多,我们当年吃不饱穿不暖不是都好好的。”

“什么抑郁症,我看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才整天想东想西。”

“别拿自杀吓唬我,有本事你就跳下去。”

“你疯了,你真敢跳!你是真的恨妈妈,你怎么真的恨妈妈,妈妈只有你了啊……”

“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啊。”

“怎么会是妈妈逼死了你呢,妈妈的爱,怎么会逼死你……”

谢月已经来到周梅的面前,但周梅的世界里,却似根本未见到谢月一般,她沉溺在另一个空间里。

谢月本是想要帮周梅一把的,可硬生生让眼前这个形容憔悴的女人的癫狂给吓到了,默默地又将迈出去的脚给缩了回来,“她这是怎么了……好像,一直重复着这种癫狂。”

“万物皆可生邪祟,此地的壁画有问题,摄人魂以眼,乱人心,生苦怨。”陈黜淡淡低语,“将此地之人,囚于至苦之日。”

符图皆是画,眼又是轻易不敢画的,而苦厄生怨煞。这个鬼眼窟,就像一张吃人的口,等着人堕落其中,丧命其中。这个洞窟,是死物,吞噬着这些怨煞,也成了活物,是有意识的……

周梅最想见的人,是她的女儿薇薇,而对她而言,此生最痛苦之日,便是薇薇死亡的这一天,也是她母女二人离别的这一天。但一个母亲为了见女儿,却甘愿重复着这种痛苦和绝望……

除非她自己愿意醒来。

6

“周梅……”谢月蹲下身,晃了晃眼前痴狂的女人,但对方没有丝毫反应,她不愿意醒来。

“摄人魂以眼……”谢月想起陈黜说的话,此地是死物,如今也成了活物,这些壁画,是有意识的,那些眼睛正盯着他们,这并不是谢月的错觉。

她抬起头,直勾勾地正面盯着头顶那无数双或睁或闭的眼睛,双方诡异地,就像在对视,对峙……

谢月的面上没有丝毫动静,好像就是真的一本正经认真地在和头顶的眼睛对峙着,袖子下的手却偷偷摸摸地握着匕首蓄力,然后破风掷出,毫无预兆地扎在其中一只眼睛上……继而像得逞了一般,咧嘴一笑。

匕首“嗡”的一下钉在岩壁上,扎破其中一只眼睛,那只被扎破的眼睛,分明只是颜料刻画的,但此刻,却诡异地向下流淌出血水……与此同时,那神情呆滞又癫狂的周梅,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一般,猛然醒了过来。

她捂着耳朵,视线终于不再空洞,焦距落在了谢月身上,周梅先是怔了怔,然后猛地推开谢月,再一次变得焦躁起来,“你是谁,你是谁!为什么打扰我和薇薇,薇薇说恨我,薇薇说恨我……”

虽仍然是情绪不稳定,甚至有些精神失控,但和刚才沉溺在另一个空间的状态是有明显区别的。

谢月几乎是连哄带骗地要把周梅给拖出去,初时周梅还会反抗,到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的极度虚弱,根本就无法从谢月手中挣脱,口吻转而变成哀求,“你让我回去,求求你让我回去,薇薇在里面等我,我要陪她,我要陪着她……”

眼见着已经要到洞口了,周梅又从哀求,变成激烈反抗,“你让我回去!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害我!”

“薇薇不在里面……”谢月好脾气地反反复复劝说着。

就在此时,地表忽然发生微微的震动,继而那震动是越发剧烈,岩土漱漱地在往下剥落。壁画之上的无数只眼睛,似乎也察觉到谢月要强行把沉沦其中的人带出去,那些眼睛开始发生变形了,眼神也变得越发凶恶,似要阻止谢月带人离开……

“薇薇死了!你回去薇薇也不在那!”情势紧迫,谢月有些急了,她本是极其耐心地安抚着周梅的,但此刻声音也不由得陡然一高,甚至破天荒地有些唬人,将人给震慑住了。

周梅这模样,真是让人看了又生气,又同情,谢月不由得口吻又一缓,“来这的路上,有人不断用箭头指引我找到这里,否则我未必能赶到这救你。我猜测,那个人,或许就是薇薇。我不敢笃定她是否愿意原谅你,但薇薇希望我来救你。”

“薇薇……”

就在周梅发怔的空档,就在这洞口被轰然堵住去路的千钧一发之刻,谢月猛地用力,将周梅推了出去,眼前黑洞洞的口子轰然坍塌。

周梅怔怔地坐在那,沙尘腾起,令人的视野有片刻的模糊,似乎直到此刻,坐在地上,骤降的温度令人发颤,她才真正地彻底醒来,先是肩头轻微地耸动,然后是伏地痛哭不止……

耳边呼呼的风,就像薇薇用她温顺柔和的嗓音,低吟着那首她最爱的诗。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也许薇薇喜欢的不是这首诗,也不是诗人海子,她只是觉得,自己像这座雨水中荒凉的城,从来不曾被理解过,她想逃,逃得远远的。

这一刻,周梅才猛然意识到,自己都给薇薇带来了怎样的伤害,“薇薇,妈妈错了,是妈妈错了……”

7

洞口轰塌的那一刻,壁画上无数只眼睛,开始流淌下血水,变得扭曲异常。

此地囚禁了无数痛苦的亡灵,而这些亡灵所形成的煞,此刻在谢月面前,凝聚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带着浓浓怨气,正朝着谢月直冲而来。所过之处,凄厉的哀号刺耳欲聋,令砂石剥落,地表剧烈颤动,飞沙走石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刃……

谢月猛然转身,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一只巨大的眼睛,混合着飞沙走石,要将她洞穿,吞噬……

金属碰撞的声音令人战栗,那只巨大的眼睛之后,是那道黑色长袍的身影。此刻他的脸色是猛地沉了下来,眉心的印记红光乍现,束缚着他的寒铁枷锁碰撞出阵阵寒冽的光,几乎下一秒,他身上沉重的寒铁索链就要破空而出……

在这种节骨眼上,谢月的脑海中竟然冷不丁想起了老光棍的话……

“可他救了……他救,他救那是他的本意吗?!若不是受寒铁束缚,不得不遵从于它,否则要受无尽痛苦折磨,你看他救不救……”

鬼使神差地,谢月竟冲着陈黜露出一口小白牙,狡黠地一笑,“大神,其实我啊,不怕死,你不必救我的,真的。”

谢月的话音刚落,陈黜的脸色明显是变了,那几乎要击空而出的寒索,就像对谢月的话有所感应一般,竟是沉沉地下坠,洞穿在地。就像谢月曾经在判官林所见的那样,陈黜被那洞穿入地的寒索沉沉地向下拖拽,迫使他跪地而不得挣扎。

陈黜动了一动,似想反抗,但这反抗的念头才刚起,下一秒,他眉心的红色枷锁印记,忽然像熔岩一样发出灼人的红光,他的眉宇猛然紧紧地皱起,眼底露出了一丝痛苦,又有一丝被压制的不甘,动弹不得。

枷锁,能感应她的心思。束缚着陈黜的枷锁,与她,与她谢家,有什么关联吗……

似乎……真的被小龙龙说中了,果然不是大神情愿几次三番救她的,说不定大神还觉得烦呢。

好尴尬啊,差点自作多情了呢。

忽然怨气穿身,谢月猛然回过神来,面色骤变,痛苦瞬间袭向每一个感官。

紧接着,那股怨气,竟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一般。谢月的身体,就像一个无底洞,不是那只眼睛将谢月给生吞活剥了,而是在它洞穿谢月的血肉之躯的这一刻,竟像掉进了无底深渊一般,被吸附了进去。

谢月的身形晃了晃,低头看着自己被洞穿的腹部,然后一个重心不稳,跌跪了下来。她的面色苍白,手腕上的表已经在滴滴作响,代表她的红色光点发出了危急的信号。

谢月抬起手,目光却不是落在那电子表之上,此刻她光洁的手腕内侧,隐隐约约,似有一条银线若隐若现,又长长了一些……

8

谢月摇摇欲坠的这一刻,寒铁对于陈黜的束缚,也似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微弱,它慢慢地松动,陈黜不再受到压制,缓缓地起身。

谢月察觉到头顶一道阴影覆下,抬起头来,便冲着陈黜憨憨地笑了,“大神,我可能要死一会儿。”

这话还没说完,谢月就挨不住了,身形往后倒去,陈黜的面上是明显的有一刻的迟疑,但还是宽袖一捞,接住了谢月,欲言又止。

谢月迷迷糊糊地睁眼,看着陈黜憨笑,她还极力抬起自己的手,手腕上那条若隐若现的银线还在。

“不过你别担心,这条怨集线生长得很慢很慢,在它未满之前,我不会真的死。不过大神,你能不能陪我一会儿?一个人待着挺可怕的,白卿老彪那边收到消息赶来替我收拾可能还要好一会儿呢……”

先前让陈黜不必救她的时候,谢月那叫一个雄赳赳气昂昂,壮士慷慨赴死的模样,此刻却可怜兮兮得很。

死亡的痛苦千百种,有时候不会一下子就挂掉,就像现在这样,痛苦会慢慢地蔓延,估计还要好一会儿呢。

陈黜微顿,没有立即回应谢月,谢月锲而不舍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陈黜才终于微微有了反应,别过了脸,避开了谢月的视线,然后才不冷不热地应了句:“我不走,至少……天亮之前不走。”

有了这个答案,谢月放心了,竟然还有工夫絮絮叨叨起来,意识模糊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怕陈黜,“大神,你要在地狱火海多久?总有解决办法的吧,就像我的怨集线……哦,你应该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了对不对?”

陈黜给她的指环,不尽然是为了感知她是否遇险,也是为了……掌控她的行踪吧?陈黜应该早在判官林的时候,就意识到,挣脱枷锁束缚,还他自由的唯一可能,在谢月身上。

谢月的眼皮已经有些沉了,迷迷糊糊之中,她似乎听到,头顶传来陈黜低沉的嗓音,“也许,你就是我的解药。”

编者注:本文为《阴间》系列第四篇,本系列每周日早上八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