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神火之贼·分配任务

第二天早上,喀戎把我移到三号小屋。

我不需要再和别人分享空间了。我有足够的地方来放自己的东西:米诺陶之角,一套替换的衣服,和一套盥洗用品。我现在可以坐在自己的晚餐桌前,自由选择自己想参加的活动,当我想要关灯的时候就喊一句“熄灯”,不需要听任何其他人的意见。

而我也完全陷入了悲惨境地。

正当我刚开始接受,刚开始感到十一号小屋是自己的家,自己也是一个普通的小孩——或者说在混血者里我已经够普通了——我却被隔离了出去,就好像得了什么罕见的疾病一样。

没人再提起过地狱犬的事情,可是我觉得他们都在背后悄悄议论着。那次袭击吓到了所有人,而且显示了两条信息:第一,我是海神之子;第二,怪物们会不惜一切追杀我,它们甚至能入侵到一直被认为安全的营地里。

其他营员儘可能地避开我。看到我在森林里如何对付那些阿瑞斯的家伙们之后,十一号小屋的人在上剑术课的时候对我十分紧张,所以现在我的课变成了和卢克的一对一教学。比起以前,他把我逼得紧多了,而且一点也不担心在训练过程中我会受伤。

“你需要所有能学到的训练,”在我们挥舞着长剑和燃烧的火炬上课时他对我保证道,“现在再来试试斩蛇式。重複五十次。”

安娜贝丝仍然在每天早上教我希腊语,但是她看起来总是心烦意乱。每次我想要说点什么,她总是皱着眉头,就好像我刚才朝着她的脸打了一拳一样。

上完课之后,她就会一边走开,一边喃喃自语:“任务……波塞冬?……糟糕透顶……得做个计划……”

即使克拉丽丝都和我保持距离,虽然她那恶毒的表情清楚地表示出,因为我弄断了她的魔法长矛,她很想宰了我。我很希望她能大吼大叫,揍我一顿或者做些别的什么。比起被所有人无视,我宁愿过着每天都打架的日子。

我知道营里有人对我很怨恨,因为有天晚上当我回到我的小屋时,发现一张凡人的报纸扔在门厅里,那是一份《纽约日报》,打开在地铁版那张。那篇文章我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读完,因为我越是愤怒,就越觉得单词全在纸面上飘来飘去,无法捉摸。

离奇车祸

男孩和母亲仍然失蹤

(艾琳·史密森报导)

萨莉·杰克逊及其子波西在神秘地失蹤了一个星期后,仍然下落不明。这家人所驾驶的78型卡美罗汽车严重烧燬,上週六在长岛北部的公路上被发现。汽车的车顶掀开且前轴断裂。在爆炸前,汽车在路面上翻滚滑行了几百米远。

母子二人本来要在蒙托克度过週末假期,然而他们基于不明原因而匆忙离开了。在汽车内部和现场附近都发现了少量血迹,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线索去寻找失蹤的杰克逊母子。当地居民表示,在车祸发生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任何反常现象。

杰克逊女士的先生盖博·乌戈里阿诺宣称他的继子波西·杰克逊是一个问题少年,曾经被多所寄宿学校开除,而且还有暴力倾向。

警方并未说明波西是否是其母失蹤案件的嫌疑犯,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以下是萨莉·杰克逊与波西的近照。警方呼吁,任何有线索的市民可拨打下面的犯罪终结免费热线。

电话号码被人用黑色记号笔勾了出来。

我把报纸揉成一团,丢在一边,然后倒在空空如也的小屋中间的床上。

“熄灯。”我郁闷地对自己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噩梦。

在一阵风暴中,我沿着海滨奔跑。城市在我身后,不是纽约城。城市的构造完全不同:建筑物更加分散,远方还有棕榈树和低矮的山丘。

在一百米高的海浪之下,两个男人正在争斗。他们看起来很像电视上的摔跤手,肌肉发达,蓄着鬍鬚,留着长髮。两个人都穿着飘逸的古希腊长袍,其中一个人一身蓝衣,另一人则是绿色的。他们扭打在一起,角力,相互踢打,用头撞击,每次他们接触到一起,闪电就会划过,天空变得更加黑暗,风起云涌。

我必须阻止他们。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我越努力往前跑,狂风就越吹得我不断后退,等我跑到那地方的时候,我的脚一直在徒劳地挖着沙子。

在风暴的咆哮声中,我能听到穿蓝袍的人对穿绿袍那位大吼着:还给我!还给我!就好像一个幼儿园的小孩为了玩具在打架一样。

海浪越来越大,浪花四溅打在海滩上,带着盐分落在我身上。

我大吼着:停下来!不要打了!

大地震动起来。在地下的某处有笑声传来,那声音如此幽深如此邪恶,让我的血液顿时冻结成冰。

下来吧,小英雄,那声音低声说道,下来吧!

沙滩在我脚下裂开,一条大裂谷直抵地心深处。我脚下一滑,随后黑暗吞没了我。

我醒了过来,掉落的感觉很清晰。

我现在仍然躺在三号小屋的床上。生物钟告诉我现在是早上,但外面的天色仍然暗着,雷声隆隆响彻山谷。一场暴风雨就要到来。我现在没有在做梦。

我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蹄声,一只蹄子正在敲打着门槛。

“我能进来吗?”

格洛弗跑进屋里,看上去很担忧。“狄先生想要见你。”

“为什么?”

“他想要杀了……我是说,让他自己告诉你比较好。”

我焦急地穿好衣服和他出去,心里知道自己的麻烦大了。

这些天来,我其实有些期待着来自主楼的召唤。现在我已经被宣布是波塞冬的儿子,而身为三巨头之一的他是不应该有小孩的,我明白自己活着都是一种罪恶。其他的神祇大概已经讨论完毕要如何惩罚我的存在了,而现在狄先生已经準备好宣布他们的判决。

在长岛的上方,天空看起来就像快要煮沸的墨水汤。一道濛濛雨帘朝我们这个方向打过来。我问格洛弗我们需不需要一把雨伞。

“不,”他说,“这里从来不会下雨,除非我们需要。”

我指着头顶上的暴风雨:“那这见鬼的东西是什么,啊?”

他不安地瞥了一眼天空:“那会直接绕过去的。坏天气总是会这样的。”

我意识到他是正确的。我来到这边已经好几週了,这里从来没有过阴天。我只见过零星的乌云从山谷的边缘绕过去飘走。

但是这场暴风雨……真的会非常激烈的。

在排球场,阿波罗小屋的孩子们正在和半羊人们进行一场晨间球赛。狄奥尼索斯家的双胞胎则正在草莓园里漫步,让植物生长。每个人都在进行着自己通常的工作,但他们看起来都很紧张。大家都盯着这场暴风雨。

格洛弗和我走上了主楼前面的阳台。狄奥尼索斯坐在扑克牌桌前,穿着他那虎纹的夏威夷衬衣,拿着健怡可乐,就像我来这里的第一天时一样。喀戎坐在桌子对面他那张假轮椅上。他们正在和看不见的对手们打牌——两组牌悬停在半空中。

“哎呀哎呀,”狄先生根本没抬头看我,“我们的小名人啊。”

我等待着。

“靠过来点,”狄先生说,“不过可别指望我会冲你磕头,凡人,你老爸不过是个藤壶大鬍子。”

闪电的光芒交织成网状,透过云层打下来。雷声隆隆,摇撼着房间的窗户。

“啧啧,啧啧,啧啧。”狄奥尼索斯说。

喀戎假装专心于手里的匹诺克牌。格洛弗紧靠着栏杆畏缩了一下,蹄子前前后后地挪动着。

“要是我能按自己的想法去做,”狄奥尼索斯说,“我就会让你身上的分子全都爆出火焰来。之后我们只要把灰尘打扫乾净就万事大吉毫无麻烦了。但是喀戎好像会觉得,这样就违背了我来到这个该死的夏令营的使命了:要保护你们这些臭小鬼的安全,不被伤害。”

“人体自燃从某种角度上说也是种伤害,狄先生。”喀戎插话。

“真荒唐,”狄奥尼索斯说,“小孩们不会感到什么痛苦的。不过不管怎么说,我都同意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想法,不然,我把你变成只海豚算了,这样还能送你到你爸爸那边。”

“狄先生……”喀戎警告说。

“噢,好吧,”狄奥尼索斯温和起来,“还有一个选择,但真是超级愚蠢。”狄奥尼索斯站起身来,那两个无形的玩家把牌丢到了桌上,“我现在要离开,去奥林匹斯参加紧急会议。如果我回来时这男孩仍然在这里,我就会把他变成一只大西洋瓶鼻海豚。你明白吗?波西·杰克逊,如果你脑袋还算灵光,你就会知道,比起去做喀戎认为你必须去做的事情,当一只海豚或许是更明智的选择。”

狄奥尼索斯拿起一张扑克牌,在手里扭了扭,那牌变成了一张长方形的塑料卡片。是信用卡吗?不,是一张通行证。

他弹了弹手指。

环绕在他周围的空气变形、弯曲。他变成了全息图像一样的光束,一阵风之后,他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鲜榨葡萄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

喀戎朝我微笑,但他看起来疲惫不堪,压力巨大。“请坐下,波西。格洛弗也是。”

我们照着做了。

喀戎把手里的牌放到桌上,那是一手会赢的牌,他还没有打出去。

“告诉我,波西,”他说,“你对那地狱犬都做了什么?”

光听到这个名字就让我一阵颤慄。

喀戎也许想听见我说:得了吧,那不算什么。我能把地狱犬当成一碟小菜吃下去。但我可不想撒谎。

“它把我吓坏了,”我说,“如果你没有射中它,我就必死无疑了。”

“你会见到更多更可怕的东西,波西,更加夸张的怪物,在你完成之前。”

“完成……什么?”

“当然是你的任务了。你会接受任务吗?”

我瞥了格洛弗一眼,他正在交叉手指祈祷好运。

“嗯,先生,”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具体是什么事情呢。”

喀戎扮了个鬼脸。“哦,细节总是最麻烦的部分。”

雷声隆隆,越过这个山谷。带着暴风雨的乌云现在已经飘到了海边。在我目力所及之处,海天连成一片,一起沸腾翻滚起来。

“波塞冬和宙斯,”我说,“他们正在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争斗……有什么东西被偷了,是这样吗?”

喀戎和格洛弗交换了个眼神。

喀戎坐在轮椅上,身体前倾:“你是这么知道这个的?”

我的脸颊一阵发热。真希望自己刚才没有那么大嘴巴。“自从圣诞节以来天气就变得十分古怪,就好像海洋和天空正在打架一样。我之前和安娜贝丝聊过这个,她说她无意间听到过一些关于某次盗窃的事情。而且……我也做了有关这些事情的梦。”

“我就知道。”格洛弗说。

“嘘,半羊人。”喀戎命令道。

“可这就是他的任务!”格洛弗双眼发亮,激动不已,“肯定是!”

“只有神谕才能决定。”喀戎理着他那茂密的鬍子,“不过话说回来,波西,你说的是正确的。你的父亲和宙斯正陷入几个世纪以来最严重的争执中。他们为了某样重要物品的被盗而争斗。实话说吧,丢的东西是闪电权杖。”

我神经质地笑了出来。“是什么?”

“可别以为这是什么随便的事,”喀戎警告说,“我可不是在说那种在二流舞台上用锡纸包起来的Z字形道具。我说的是用最高级的天界青铜铸成的两尺来长的圆柱体,两端装满了神级的爆炸物。”

“噢。”

“宙斯的闪电权杖,”喀戎越来越激动,“那是他权力的象徵,也是其他所有闪电权杖的原型。在对抗泰坦巨魔的战争中,独眼巨人帮他铸成的第一件武器就是这个。闪电权杖离开埃特纳山的山顶,把克洛诺斯从他的宝座上掀翻下来。比起闪电权杖蕴藏的力量,凡人的氢弹简直就像是鞭炮一样。”

“那么它不见了?”

“被偷了。”喀戎说。

“谁偷了?”

“是被谁偷走,”喀戎纠正了我的语法错误,真是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啊,“被你偷走了。”

我的下巴掉到了地上。

“至少——”喀戎举起了一只手说,“宙斯是这么认为的。在冬至日的时候,上一次诸神议会上,宙斯和波塞冬起了争执。一开始都是那些无关紧要的荒唐话,什么『瑞亚妈妈总是最喜欢你一个』、『空难总是比海难更加惊人』等等。后来,宙斯发现他放在王座厅的闪电权杖不见了,从他眼皮底下直接被偷走了。他立即就怪罪到了波塞冬的头上。你看,一位神祇是不允许直接僭取另一位神祇的权力象徵的——这是在古老的神法里就被禁止的。但宙斯认为你的父亲派了一个人类英雄偷走了它。”

“但我并没有——”

“耐心地听下去,孩子,”喀戎说,“宙斯有很充分的理由怀疑。独眼巨人们的锻造工厂设在海底,这就使得波塞冬多少可以影响到他兄弟的闪电权杖製造者们。宙斯觉得波塞冬之所以偷走闪电权杖,是想让独眼巨人们秘密地建造一个兵工厂,非法複製闪电权杖,然后好把宙斯赶下台。宙斯唯一不确定的是波塞冬派了哪个混血英雄来偷。现在波塞冬公开声称你是他的儿子。你整个冬天又一直待在纽约。你可以很轻易地溜到奥林匹斯去。宙斯认为他已经找到那个窃贼了。”

“但我从来没有去过奥林匹斯!宙斯真是疯了!”

喀戎和格洛弗紧张地望向天空。乌云并没有像格洛弗所说的那样离开我们,而是翻捲着涌进山谷,像棺材盖一样把我们封在里面。

“呃……波西……”格洛弗说,“我们一般不用……疯这个词来形容天空之主。”

“也许那叫妄想症。”喀戎建议说,“我们继续吧。波塞冬曾经想要逼迫宙斯退位。我记得这是你们期末考试的第三十八道题……”他盯着我看,就好像真的期待我能记起这第三十八道题一样。

怎么会有人指责我偷了一个神祇的武器呢?我连在盖博的扑克牌聚会上偷走一块比萨都会被发现。喀戎正在等待着我的答案。

“你是说有关金网的事情吗?”我猜测到,“波塞冬、赫拉还有几个其他的神祇……他们好像设陷阱逮住了宙斯,逼他承诺要当个更好的领导者,否则不会放他出来。是这个吗?”

“正确。”喀戎说,“从那以后,宙斯就没有再真正信任过波塞冬。当然,波塞冬矢口否认是他偷走的闪电权杖。在这样严重的指控下他感到很受伤害。这两位前前后后争吵了几个月,互相威胁着要发动战争。而现在,你出现了——这真是谚语所谓的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只不过是个小孩!”

“波西,”格洛弗插嘴说,“如果你是宙斯,而且你觉得你的兄弟正在策划着如何推翻你,他忽然承认自己打破了自『二战』之后就发出的神圣誓言,而且还宣称自己是一个新的混血英雄的父亲,而这个混血者又很可能会被他当做武器来对付你……你难道不会很纠结这件事吗?”

“可我就是什么都没有做。波塞冬——我爸爸——他不会真的是偷走闪电权杖的人吧?不会吧?”

喀戎叹了口气。“絶大部分有理智的旁观者都会认为,偷窃实在不是波塞冬的风格。但是海神太过骄傲,不想自己去和宙斯解释。宙斯要求波塞冬在夏至日之前把闪电权杖还回来。也就是六月二十一号,从现在算起的十天后。波塞冬也要求宙斯在同一天为把他误认成贼而道歉。我希望这种和平的外交方式可以奏效,赫拉、得墨忒耳和赫斯提亚都想让这兄弟俩保持理智。但是你的出现让宙斯火气大涨。现在这两位神祇没有一个人想要退一步。除非有人从中调停,或者闪电权杖在夏至日前被找到并且归还给宙斯,不然的话,战争就会爆发了。而你知道如果爆发全面的战争会怎么样吗,波西?”

“很糟糕?”我猜测。

“想像一下世界如何陷入彻底的混沌之中吧。自然界自己与自己争斗不休。奥林匹斯众神被迫要在宙斯和波塞冬之间选择一边。毁灭、屠杀、成千上万的伤亡。西方文明将会变成一个大战场,其规模之大让当年的特洛伊战争就像用水球打仗一样渺小。”

“真糟糕。”我重複道。

“而你,波西·杰克逊,将是第一个体会到宙斯愤怒的人。”

天上开始下雨。排球场的运动员们停止了比赛,他们惊讶不已,沉默地盯着天空。

是我把这场风暴带到了混血者之丘。宙斯因为我而惩罚了整个营地。我感到狂怒不已。

“所以我必须要找到闪电权杖,”我说,“并且把它还给宙斯。”

“还有什么更加和平的提议,”喀戎说,“比得上让波塞冬的儿子归还宙斯的财产呢?”

“如果波塞冬没有拿的话,这个东西会在哪里呢?”

“我觉得我知道。”喀戎的表情变得很可怕,“几年前我听到了一个预言……呃,几个线索都给了我提示。但在我告诉你更多信息之前,你必须正式接受这次任务。你必须去寻求神谕。”

“你就不能提前告诉我闪电权杖在哪里吗?”

“如果我这样做了,你可能就会因为太害怕而不敢去接受这个挑战了。”

我吞了吞口水:“真是好理由啊。”

“那么,你同意了?”

我看看格洛弗,他朝我点点头以示鼓励。

对他来说这可真容易。我才是那个宙斯想要宰了的人好吧。

“好吧,”我说,“这比起被变成一只海豚要好得多了。”

“那么到了你该去寻求神谕的时候了。”喀戎说,“上楼去吧,波西·杰克逊,到阁楼上去。当你下来的时候如果还能保持理智的话,我们会继续下面的话题。”

往楼上走了四段楼梯,我来到了一个绿色的活板门前。

我拉了一下绳索,大门向下打开,一座木质的楼梯咔嗒一声出现。

温暖的空气从上面倾泻下来,闻起来像是发霉腐朽的木头的味道,还有些其他的东西……那味道我记得我在生物课上闻到过。是爬虫类,蛇的味道。

我屏住呼吸爬了上去。

阁楼里堆满了希腊英雄用的零零碎碎:盔甲立在那里,上面覆盖着蜘蛛网;曾经鲜亮的盾牌鏽迹斑斑;老旧的皮质行李箱外面贴满写着伊萨卡、塞斯之岛,还有亚马逊之地的标籤。一条长桌上堆满玻璃瓶,瓶子里面浸泡着各种东西:切下来的毛茸茸的爪子,巨大的黄色眼睛,怪兽们的各种身体器官。一个满是灰尘的战利品标本挂在墙上,看起来像是一条巨蛇的头,但又长着角,还有满口鲨鱼的牙齿,说明牌上写着:九头蛇许德拉的头,第1号,伍斯托克,纽约,1969。

窗边坐在木质三脚凳子上的,是整间屋子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古物——一个木乃伊。这不是那种缠满了布条的类型,而是一个人类女性的身体,乾枯皱缩,空剩一副躯壳。她穿着一件扎染的太阳裙,脖子上戴着好几条珠链,黑色的长髮上覆盖着一条头巾。她脸上的皮肤很薄,又象皮革般有韧性,紧贴在她的头骨上,眼睛则只剩下玻璃质般的两条白缝,好像真正的眼睛已经被换成大理石的了。她一定已经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看着她让我后脊樑阵阵发凉。她忽然在凳子上坐直,张开了嘴。一团绿色的烟雾从木乃伊的嘴里飘散了出来,在地板上像藤蔓一样盘旋捲曲着,就像两万条蛇在一起一样咝咝作响。我跌跌撞撞地想要退到活板门口,但门却一下子关上了。有个声音从我一边的耳朵滑了进来,在我的脑海里迴响:“我是德尔斐的灵魂,巨蟒裴松的杀戮者,福玻斯·阿波罗的预言人。探寻者,靠过来,提问吧。”

我真想说:不了,谢谢,我走错门了,我其实只是在找洗手间。但我努力强迫自己,先深呼吸一下。

那木乃伊并没有活过来。她只是某种东西的一类容器,令人毛骨悚然,那种力量现在正在我周围以绿色的烟雾盘旋打转。但这种感觉并不是非常邪恶,不像我那恶魔一样的数学老师多兹夫人和米诺陶那样。倒更像是我在公路边的水果摊前见到的编织丝线的三个命运女神:古老而强大,絶对不可能是人类。而且对于杀掉我这件事没什么兴趣。

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道:“我的命运是什么?”

环绕在周围的雾越来越浓了,聚集到我面前,围绕在摆着那些怪物器官标本的玻璃罐子的桌前。忽然间雾里出现了四个男人围拢在一张桌旁打着扑克。他们的脸越来越清晰。那是臭盖博和他的狐朋狗友们。

虽然明知道这场扑克牌局不是真实的,我仍然握紧了双拳。这是由雾气製造出来的幻想。

盖博转身朝向我,用钢锉一般的声音说出神谕:“你将向西行进,面对变化了的神祇。”

坐在他右边的朋友抬起头,以同样的声音说:“你将找到失窃物品,并将它安然归还。”

左边的家伙丢出两张扑克牌,然后说:“你将被一个称你为朋友的人背叛。”

最后,由我们的楼长埃迪说出了最糟糕的一句:“你最后将失败,无法救出最重要的存在。”

雾气形成的人形开始消散。最开始的时候我因为太震惊而哑口无言,当雾气隐去,盘捲成为一条绿色的长蛇蜿蜒地钻进木乃伊的嘴里时,我回过神来大叫:“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朋友?我会在什么上失败?”

雾气形成的蛇的尾巴消失在木乃伊的嘴里。她再一次瘫倒斜倚在墙边。她的嘴巴紧紧地闭着,就好像一百年来都没有打开过一样。阁楼再一次沉寂下来,彷彿被人遗忘一般,剩下的只有满屋子的标本和古物。

我感觉就算我站在这里站到浑身结满蜘蛛网,我也不会再知道更多的事情了。

寻求神谕这件事算是结束了。

“怎样?”喀戎问我说。

我陷进扑克牌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她说我将会取回失窃的东西。”

格洛弗身子前倾,激动地嚼着剩下的健怡可乐罐子。“太棒了!”

“神谕的完整原话是什么?”喀戎强调说,“这很重要。”

我的耳朵仍然被那个像爬虫类一样的声音震得作响。“她……她说我要向西去,面对一个变化了的神祇。我将会找到失窃的东西并将它安然归还。”

“我就知道。”格洛弗说。

喀戎看起来并不满意。“还有其他的内容吗?”

我不想告诉他。

哪个朋友会背叛我?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

而且最后一条——我将在救出最重要的存在时失败。这是哪种神谕,派给我任务后还会告诉我,啊,顺便说一下,你会失败。

我怎么可能直接说得出口呢?

“没了,”我说,“就这么多了。”

他仔细观察我的表情。“好的,波西。不过你要知道,神谕通常是有双重含义的。别对它们想太多。在事情真正发生以前,真相总是不那么清晰的。”

我有种感觉,他知道我隐瞒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尝试开导我让我感觉好一点。

“好吧,”我着急地想转移话题,“那么我们要去哪儿?那个在西边的神祇会是谁呢?”

“啊,想想看,波西,”喀戎说,“如果宙斯和波塞冬在战争中互相消耗力量的话,谁会从中得益呢?”

“某个想要取而代之的神吗?”我猜测。

“是的,非常正确。某个一直隐藏着恨意的神,某个在千万年前世界划分时就对自己得到的结果不甚满意的神,而他的国度将会随着数百万人的死亡而力量大涨。那个神对他的兄弟们强迫他立誓不再有小孩而怀恨在心,而他的兄弟们现在却都打破了那个誓言。”

我回忆起梦境里的景象,那个邪恶的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哈迪斯。”

喀戎点点头:“死亡之神是唯一的可能。”

一块铝片的碎屑从格洛弗嘴里掉出来。“哦呀,等等。什……什么?”

“有一个复仇女神紧跟着波西,”喀戎提醒他,“她一直观察着这个孩子,直到她确定了他的身份,然后就想要杀掉他。复仇女神们只听从一个主人的号令:哈迪斯。”

“是这样,但是……但是哈迪斯憎恨所有的混血英雄,”格洛弗反对说,“尤其是在他发现波西是波塞冬的儿子以后……”

“一条地狱犬出现在森林里,”喀戎继续说道,“那种生物只能从惩罚之地召唤出来,而且肯定是这个营里的人发出的召唤。哈迪斯肯定在这里安插了一个间谍。他一定已经推测到波塞冬想让波西帮他洗清罪名。所以哈迪斯很想在波西接受任务之前就杀掉这个小混血者。”

“太好了,”我咕哝道,“现在已经有两个主神想要杀我了。”

“但是这任务是……”格洛弗吞了吞口水,“我是说,难道闪电权杖不是在缅因州那种地方吗?这个时候的缅因州可是非常棒的。”

“哈迪斯一定派了一个手下偷走了闪电权杖。”喀戎坚持自己的看法,“他把闪电权杖藏在冥界,心里很清楚宙斯会怪罪到波塞冬头上。我并不能完全理解死亡之神做这件事的动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挑这个时间来发动战争,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波西必须去冥界,找到闪电权杖,让真相大白。”

一束奇异的火焰开始在我的心里燃烧。最诡异的事情是,那不是恐惧,而是意料之中。是复仇的渴望。哈迪斯到现在已经试图杀我三次了,分别派出了复仇女神、米诺陶和地狱犬。而且也是因为他才害我妈妈消失在一道闪光里。现在他又想要为了我们从未做过的事情来诬陷我和我爸爸是贼。

我已经準备好要会会他了。

而且,如果我妈妈正在冥界的话……

我脑海中一小块地方始终还清醒着,它对我说:哦呀,孩子,你只是个小孩。哈迪斯可是位天神。

格洛弗吓得浑身发抖,他开始啃起扑克牌,就像在吃薯片。

这可怜的家伙要和我一起去完成一项任务才能拿到他的搜索者执照,无论那执照是什么,我怎么可能让他和我一起去担负任务呢,尤其是神谕已经说我命定会失败的。这简直是在自杀。

“看,如果我们知道那是哈迪斯的话,”我对喀戎说,“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告诉其他神祇呢?宙斯或波塞冬就能直接下到冥界去逮捕那几个头头了。”

“怀疑和确定可是两回事。”喀戎说,“再说,就算其他神都怀疑哈迪斯——我估计波塞冬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他们不能自己去取回闪电权杖。除非被邀请,否则神祇是不能够跨越到其他神的领地上的。这也是另一个亘古以来就存在的律法。而另一方面,混血英雄们就有着一定的特权。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挑战任何人,只要他们足够大胆足够强壮。神祇不需要为英雄的行为负责。不然你以为诸神为什么要通过人类来操控世界呢?”

“你的意思是说我被利用了。”

“我是说波塞冬现在承认你一点不意外。这是一次大胆的冒险,而他正身处絶望的境地。他需要你。”

我的爸爸需要我。

各种感情在我身体里翻滚,就好像万花筒里不停转动的碎玻璃片。我不知道是该感到不满还是感激,高兴还是生气。波塞冬忽略了我十二年,现在忽然间他需要我了。

我看向喀戎。“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波塞冬的儿子,是不是?”

“我有我的怀疑。就像我说的……我也是询问过神谕的。”

我感觉他并没有把他听到的预言内容全告诉我,不过我决定现在先不去考虑那些。毕竟,我对他也隐瞒了一些信息。

“所以,让我来总结一下。”我说,“我将要去冥界,对抗死亡之神。”

“正确。”喀戎说。

“并找回宇宙中最强大的武器。”

“没错。”

“而且还要在夏至日之前把它带回奥林匹斯,十天之内。”

“正是如此。”

我看看格洛弗,他正在嚼着红桃A。

“我刚才有没有说过这个季节的缅因州非常棒?”他无力地说。

“你不必和我一起去,”我对他说,“我不能要求你去。”

“哦……”他晃动着蹄子,“也不是……只是半羊人和地底世界……呃……”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从T恤上掸去扑克牌和易拉罐的碎屑。“你救了我的命,波西。如果……如果你真的想让我一起去,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觉得很感动,想要哭出声来,虽然我不认为那么做很有英雄气概。格洛弗是唯一和我交往超过几个月的朋友。我不知道一个半羊人对对抗死神的力量有什么帮助,但知道他会和我在一起时,我感觉好多了。

“好吧,探长先生,”我转身对喀戎说,“那么我们要去哪儿?神谕只说要往西方去。”

“冥界的入口总是在西方的,和奥林匹斯一样,随着年代的变迁它总是在搬来搬去。而现在,当然了,也在美国。”

“哪里?”

喀戎看起来很惊讶:“我以为答案已经足够明显了。冥界的入口在洛杉矶啊。”

“噢,”我说,“自然是那里。所以我们只要去坐趟飞机……”

“不要!”格洛弗尖声叫道,“波西,你在想什么啊?你这辈子坐过一次飞机吗?”

我摇了摇头,觉得很难堪。我妈妈从不带我坐飞机。她总是说我们没有那个钱。而且,她的双亲都死于一场空难。

“波西,想想看,”喀戎说,“你是海神的儿子。你爸爸的老对头是宙斯,也就是天空之主。你妈妈很清楚不能让你坐进飞机里。一旦你进入了宙斯的领域,你就不可能活着下来了。”

头顶上,闪电炸开,雷声隆隆。

“好吧,”我决定不去理会头上的风暴,“所以,我要从陆路走。”

“这就对了,”喀戎说,“两个伙伴会和你同行。格洛弗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位已经自愿报名了,只要你愿意接受她的帮助。”

“咦,”我装做惊讶地说,“还有谁会笨到自愿去参与这样的任务?”

喀戎身后的空气一阵闪光。

安娜贝丝现身了,她正把美式棒球帽塞进身后的口袋裏。

“我等待任务出现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海草脑袋,”她说,“雅典娜对波塞冬没兴趣,不过如果你是要去拯救世界,我是看着你不要把事情搞成一团糟的最佳人选。”

“既然你说得如此自信,”我说,“我猜你已经有详细计划了吧,智慧女孩?”

她的脸颊红了起来。“你到底需不需要我的帮助?”

事实上,我的确需要。我需要任何可以得到的帮助。

“三人一组,”我说,“的确不错。”

“太棒了!”喀戎说,“今天下午会有人最远把你们带到曼哈顿的汽车终点站,在那以后,你们就只能靠自己了。”

闪电大作,暴雨倾盆打在草地上,这是预料不到的恶劣天气。

“没有时间可浪费了,”喀戎说,“我觉得你们仨应该赶紧去收拾行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