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怪物

作者:黄雨青

1.年少初相遇

第一次见到无忧,是在连梦山下那所破落的中学里。我去那儿纯粹为了好玩,结果却听到了一阵灵动好听的钢琴声。

我循声找去,看到了空荡荡的教室中,正在弹钢琴的无忧,很英俊。他看到了我,钢琴键上舞动的手指倏然停止了。

“你为什么一个人周末在学校弹琴?”我好奇地问。

“没办法,学校的钢琴只有一架,平时老师要用,我只能趁周末弹弹。”

“你弹得真不错。”

我没有说谎,他是我见过的第二个把钢琴弹得如此好的人,另一个是我的三哥。

无忧笑了,他说:“谢谢。”

就这样,我和无忧成了朋友。

无忧的父亲是市里有名的作曲家。无忧遗传了父亲的才华,据说无忧不到十岁就能熟练弹奏肖邦的叙事曲。但是自从父亲去世后,无忧家道中落,他却依然顽固地坚持自己弹琴的梦想。

两个月后,我第一次去了无忧的家。他家真的是家徒四壁,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无忧说,父亲原本留下一架钢琴,但是因为家里太穷,只好卖了。

他有些懊恼,因为那阵子他要参加市里的钢琴比赛,可是缺少练习机会。见他言语间有些失落,我赶紧说道:“你来我家吧,我家有钢琴。”

无忧很惊喜地问我是不是真的,我点点头。无忧来我家时,还带来了一个人,那个以后被我称为小金鱼的女孩子。

她个子娇小,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刘海很长很长,眼眸和无忧很像,只是更深邃一些。

看到她的第一眼,便好像有什么东西闯进了我的内心。

无忧笑着看向她:“他就是我和你说的杨清雨。”然后又对我道,“这是陈静瑜。”

小金鱼是无忧的青梅竹马,是他爸爸的学生,从小和他一起学钢琴。我突然有点嫉妒无忧。

那天临走时,小金鱼感激地说:“今天真是谢谢你,借那么好的钢琴给我们用。”

“喜欢的话,以后可以天天来。”

小金鱼惊喜地问:“真的吗?”

我拍着胸脯保证。

等我回了房间,脸却一下僵住了。房间里有个人,是三哥。

“三哥……”我有些害怕。三哥从来不欢迎外人进他的房间,更别说动他的钢琴。

没想到三哥站起来说:“你以后多请他们过来玩吧。”

我惊讶地望着三哥,印象中刻薄的他为何变得如此友善?

大概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疑问,他拍拍我的肩膀道:“清雨,你可是要弥补我们遗憾的人啊,你想交什么朋友,想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你。”

他的话就像一把尖刺,直戳我内心。父母将三个儿女培养成才,唯独不成器的我,是作为弥补他们童年遗憾的存在。

我看着三哥,他脸上带着玩味的笑。

2.偷曲

我很快就跟金鱼熟络了。她称无忧为小柚子,称我为小白杨。我们成了铁三角。但这三角并不牢靠,主要体现在,我发觉我对小金鱼有点特别的感觉。

这导致每当面对她和无忧的亲昵,我总有些酸酸的感觉。

市钢琴比赛的结果出来了,无忧不出意外地拿了第一名。

当晚我们在一家小饭店庆祝。我趁机对无忧说:“无忧,你父亲生前没发表的曲子,能不能借我?我三哥也是个作曲家,一直很仰慕你的父亲。”

无忧很爽快地点了头:“嗯,我们用你三哥的钢琴那么久,算还个人情吧。”

第二天,我把从无忧家拿来的曲谱带到了三哥的住处。

三哥接过曲谱,很满意地对我说:“看不出你还有点用,这些曲谱我去了几次都要不到。你记得以后多和他搞好关系,张大师的曲谱恐怕不止这些。”

我心底一阵羞怒,那是一种感觉被利用的悲愤……

又过了一个夏天。

我成了市一中的学生,身高也蹿了一大截。在生日前几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小金鱼说:“我想和你单独过个生日,成吗?”

小金鱼有些沉默,显然,她听明白了“单独”的意思:“如果我答应你,你也能答应我的要求吗?”

我兴奋地直点头。

小金鱼说:“我和你单独过生日后,以后只是做朋友好吗?”

我没有想到许久未见的无忧会突然出现在我家。我以为他是为了我和小金鱼约会的事情而来,没想到,他一开口就大出我的意料。

“清雨,你怎么解释?”他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怒气冲冲地问我。

我接过报纸一看,上面登着三哥获得作曲大赛大奖的消息。

我问:“怎么了?”

无忧说,三哥盗了他父亲的曲子。

那天,我打三哥的电话,一整天都没人接。第二天,我去三哥住的地方,愤怒地要他解释清楚。谁知,他竟轻松地说出了“借鉴”两个字:“那对孤儿寡母不就是想要钱吗?我给就是了!”

第二天,三哥就去了无忧家,回来时,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我知道,他的钱没有收买到无忧和他的妈妈。

他小看了无忧,也小看了我和他的友情。

3.灾厄

十月五号,我生日当天。

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因为这是我和小金鱼的第一次约会。

上午母亲送了一条金项链给我,她高兴地说:“这是你几位哥哥姐姐给你买的礼物,纯金的……”

我心不在焉地附和着。母亲走后,我便迫不及待地赶往小金鱼家。

小金鱼遵守约定,陪我逛街吃饭看电影,可一整天都像是满怀心事。但是即便如此,我依然强迫自己沉浸在这虚假的幸福里。

时间流逝得很快,天渐渐黑了。

我们快到她家门口时,小金鱼拿出一条水晶吊坠:“送你的,喜欢不?”

“帮我戴上好吗?”

当她将吊坠戴在我的脖子上时,我趁势抱住了她,紧紧抱住,好像永远都不想放手。

“小白杨……”小金鱼挣扎着。

“对不起……”我松开手,低下了头。

“没关系。”在关门前的一刻,她回头道,“我们会一直是朋友的。”

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强烈的失落感充塞了我的内心。今天之后,我们终于彻底成了朋友。

在我回头准备回家时,惊讶地发现面前有个熟悉的声音。我一下有点尴尬,不由叫了起来:“无忧!”

无忧的声音有些疲惫:“我不是故意跟在你们后面,我是来找静瑜的。”

在无忧的房间,他犹豫了一下道:“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等我回答他又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们挺合适的。”

原本准备解释的话一下吞了下去,我惊讶道:“你没有和她……”

无忧苦笑着否认:“我和她能有什么,青梅竹马而已,像她那样的女孩,值得更好的人……”

“无忧……”

无忧突然叹了口气:“清雨,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想失去你这个好朋友。”

我突然明白了无忧今晚找我的原因:“你真的打算告我三哥吗?”

无忧的眼神略带无奈:“对不起,我不能看着父亲的艺术被玷污。”

“无忧……”我想最后再劝他,但这句话我再也没说出口,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突然,随着一股刺鼻的烟味钻进了我的鼻腔,客厅里传来了无忧妈妈的惊慌的喊叫:“不好,着火了,着火了!”

4.再相逢

直到现在,我仍依稀能看见火舌在我眼前跳跃,耳边还回响着皮肉被烧焦的“嗞嗞”声。

等到我醒来时,好像在地狱里爬了一遭。旁边的母亲喜极而泣:“清雨,你醒了。”

我想开口,喉咙突然一阵剧痛,张开嘴,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挣扎的姿势吓坏了在场的人,他们急忙抱住了我包着绷带的身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无忧家里发生了火灾,尽管消防员奋力扑救,最后却只在现场抬出了三块木炭。其中只有一块木炭还活着,就是我。

据说那晚围观的人都看到了非常惊悚的一幕。浑身着火的无忧妈妈跑到阳台上,伸出早已被火舌吞噬的双手,不停向楼下呼喊,救命,救命。她就这样喊着直到死……

我捂着嘴巴,却无法制止眼睛的反应,它在冒泪,旁边的护士拼命劝道:“别哭别哭,眼泪流到皮肤上会感染的。”

我的生活除了睡觉就是换绷带。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换绷带时的痛苦,那种感觉就像是全身的皮都被撕下来一样。医生说,好好接受治疗,你还能像以前一样。

我相信医生的话。直到有一天,我在换绷带时,一个不负责任的护士在一旁用梳妆镜整理头发,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但是借着眼角的余光,我看到梳妆镜中小小的一角映出一张奇形怪状的脸。鼻子看不见了,没有了嘴唇,失去遮挡的牙齿裸露在外,像是排排钢刀,原本立体的五官成了一张平面图。

我发疯似的拔掉了输液管,拼命想去抢护士的梳妆镜,护士被吓得嗷嗷直叫,随后一大群医生跑过来,拼命将我按在床上。

“别拦我!把镜子给我。”我声嘶力竭地叫着,声音苍老不堪,好像有异物塞在喉咙里一样……

在以后无穷无尽的时间里,我常常翻阅着以前的日记,那些景象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模糊,我拼命想要记起来,却渐渐觉得无能为力。

原本温暖的家成了服刑的监狱,刑期是无期。我成了鬼,大部分时间都在屋子里盲目地徘徊。

某一天,小金鱼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出现在我目光里,以三哥未婚妻的身份。

她一点都没变,只是原本略带羞涩的眼睛里多了份成熟。

在客厅里,小金鱼逐一问候了大家。我的爸妈仔细打量着她,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等他们看到戴着面具出现在客厅里的我,陡然都沉默了下来。

良久,我的妈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这是我们家的小儿子,几年前出了意外,所以……”

小金鱼语气变得哽咽:“小白杨,好久不见了!”

我捂住了双眼,怕瞬间湿润的眼眶会暴露我的内心。

妈妈很惊奇地说:“怎么你们认识?”

这时三哥赶紧打圆场:“静瑜以前就和四弟是好朋友。以后她过门了,刚好可以陪四弟说话,这样他就不会太寂寞了。”

我艰难地回了房间,翻开了日记本,看了几页后,突然将日记一页页撕掉,房里回响着日记本撕裂的声音,还有我嘶哑的鸣叫。

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门响了,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小金鱼轻轻推开了门。她拖了一张椅子坐在我对面。我忙低下头,不敢看她。

“当我知道清西是你三哥时,我也很意外呢。他是我的师兄,挺照顾我的。”

“你读了A大的钢琴系?和我三哥同个学校?”

小金鱼点点头:“这是无忧的愿望,我帮他实现了。”她低下头,“我今天去看无忧和他妈妈了。”

我的头埋得更低了。

“对不起,一直没有来看你。”一只手摩挲着我稀疏的头发。我微微抬头,小金鱼脸上有滴泪滴在我的面具上,随即滑落到我的手里,滚烫的热。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一阵强风吹掉我脸上的面具,我来不及遮掩,那张残毁的脸一下子暴露在她的面前。刹那间她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我狼狈地搜寻着被风吹到地上的面具,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地板上,清晰地映出了一张近似骷髅的脸。

小金鱼,求求你别看我,别看我啊!

5.婚礼

三哥和小金鱼结婚那天,我家张灯结彩,热闹喜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午夜时分,闹洞房的人都知趣地离开了。只有我知道,接下来洞房里发生的事绝对在大多数人的想象之外。

我回想起结婚前一天。

刚刚试完婚纱的小金鱼把一本相册递到我面前。相册中的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和我曾经的想象很契合,百合花一样的美。

我闭着眼睛,突然问:“你真的要嫁给我三哥?”

“怎么了?”

小金鱼看我的眼神带着惊疑,我突然伸出两只手,将她的身子紧紧抱住,这个动作,好像曾经在某年某日也做过。在她反抗之前,我在她耳边说了一个秘密。

一个我曾经以为会永远保守的秘密。

那是一个深夜,我被尿憋醒,撑着拐杖去了厕所,回来时突然看见客厅的灯还亮着,父亲神色凝重地坐在沙发上,而三哥跪在父亲面前,哭丧着脸。

良久我才听父亲沉着声说道:“你这孽子,你对得起你四弟吗?”三哥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骄横,他哭道:“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那几个哥们儿去无忧家门外放把火,原本只是打算吓吓他,没想到火势会控制不住,更没想到四弟在里面……

“事情处理完没有?”

三哥忙说道:“只要给我那些哥们儿一些钱,让他们出去避一阵子就好了。警察肯定查不到。”

然后父亲伸手狠狠刮了他一巴掌,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冲上前去时,他说了一句让我撕心裂肺的话:“事情就这样结束吧,永远不要让你四弟知道。”

当晚,我烧了日记本,看着和我同一命运的本子化为灰烬,只剩一点猩红……

我来到三哥的房间外,这时房门里传出异动,不是行房传出的声响,而是更激烈的扭打声。我犹豫了一下,扭动了门把,果然没锁。门轻轻一推,映入我眼帘的是三哥用刀划破小金鱼粉颈的场景。

小金鱼原本光滑的脖子上赫然多了一条红色的线,血珠子不断扩散,瞬间染红了衣领。她那双逐渐暗淡的眼眸看到我,居然带着一丝遗憾和茫然。

三哥看到了我,慌忙将刀扔在床上,拼命想解释:“这……是她突然想杀我,我是正当防卫!”

“杨清西,你去死吧!”

三哥的眼瞳蓦然放大了,他看着那把插进了他胸口的刀,一脸惊惧。我抓住他的头,然后把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将我那张烧毁的脸移到他跟前。

“看着我,看看我是谁!仔细一点看,别认错了。”

我想让他临死前看清楚,那张骷髅般的脸的真正主人是谁。

我是无忧。

6.不死之心

我是张无忧。

当年在火灾里死去的人是杨清雨,不是我。

我和清雨凑巧同一天生日。那天晚上,我想找静瑜庆祝,没想到看到了她和清雨在一起。

清雨得知我和他同一天生日,随手就掏了一条金项链,说是送我的生日礼物。

当时我拿着金项链,心里突然有种被施舍的羞辱,刚想拒绝,却看见他捻着脖子上的水晶吊坠呵呵傻笑。我赫然发觉,原来静瑜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比金子还要贵重。

那个时候我有种悲哀的想法,或许静瑜和他在一起,才有幸福吧。这么一想,我不禁有些黯然,默默收下了礼物。

我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一场大火改变了一切,更没想到,我会被当成清雨而活了下来。

那条金项链原来是清雨的生日礼物。他们在医院看到烧得不成人形的我时,我戴在脖子上的金项链让他们误以为我是他。而且更巧的是,我和他的血型居然是一样的。

然后,我用杨清雨的身份活了下来。后来,我看了清雨遗留下来的日记,拼命灌输他的记忆和人格,唯恐露出一点破绽。

我只是想活下去,他的身份是唯一的生机。这么多年以来,我遗忘身为无忧的一切,专心做着杨清雨。即使认仇人为亲人。

我以为可以忘记,直到静瑜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当她到房间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可能已经猜到我是谁了,毕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我告诉她真相,仅仅只是因为我不想让她嫁给我的仇人吗?

也许,还有嫉妒吧。

我们约定了洞房内复仇,但是没想到她却先动了手。或许,她不想让我手染鲜血。只是,她还是没做到。

带着静瑜的骨灰,我去看望妈妈和清雨。我隐隐约约看到草丛间有数点萤光闪烁,仿佛是人的灵魂。

清雨,静瑜,那是你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