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祖光

1.初恋时的恨

曾明亮退学了。这真是一件让人恨极的事情，最起码，是让王雪薇恨极了的事情。

20岁的王雪薇在财大读大二，男朋友曾明亮在青岛一所学校，也是读大二，只不过是大专。再有一年多，曾明亮就毕业了，这时候他居然退学了。他是不是有病？他肯定有病。

王雪薇打电话时都哭了，本来，她跟曾明亮在一起，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男方条件太差，长相很帅，但家里很穷，老爸是建筑工人，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从此丧失了劳动能力；老妈在附近工厂里做清洁，还有一个妹妹在读初中，马上就要上高中了。这个家庭穷得没边没沿，让人看不到希望。

被爸妈发现恋情时，是大一那年春节，她上大学了，警惕性就降低了，保密工作做得不好，结果就被爸妈发现了。催逼下，她承认，高二时两个人就好上了。爸妈万万没有想到，跟兔子一样乖的女儿，17岁时就恋爱了。

初恋时的爱无关贫富，她很热心地给他讲化学题，纠正他蹩脚的英语发音。曾明亮是个很勤奋的人，刻苦学习，但成绩总是不行。他不聪明，一点也不聪明。他甚至讨厌学习，只不过相信知识能改变命运，所以他很勉强很努力地在读书。王雪薇问他将来希望从事的工作是什么，他说：盖房子。

他的理想如此低，连喜欢他的王雪薇都觉得羞耻，后来有一次路过学校教师宿舍工地，曾明亮很认真地说：“我以后一定让我爸妈，还有我妹，住上好房子。”

曾明亮说，他家左邻右舍都是楼房，就他家还是老房子，屋顶漏了，只能用石棉瓦遮挡一下。屋里的地还是土地，老鼠洞都好几个。王雪薇不相信地问：“你们家连买几袋水泥的钱都没有？”

“有啊！”曾明亮回答，“可是，钱总要花在刀刃上。”

王雪薇明白了他的困窘，因此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有奢侈消费，在街上买个烤红薯，王雪薇都争着付钱。她对曾明亮说：“我都记着账呢，高利贷，你以后给我打一辈子工也还不清。”

曾明亮笑，眼睛里亮晶晶的。

高中的时光，贫穷似乎一点也不能阻碍爱情的幸福。王雪薇每天都沉浸在幸福之中。然而，读了大学，幸福就不再那么多了。异地恋，最考验的，就是钱。

曾明亮很少来看王雪薇，多半是王雪薇去看他。每当人家的男朋友千里迢迢来看女朋友，或者为女朋友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时，王雪薇就从心底慢慢升出了不满，到最后，这不满慢慢地成了恨。

曾明亮上大一便开始打工，但一分钱都没花在她身上，她在他的心里，比不上父母，比不上妹妹，一直处于末端。

终于，在曾明亮退学时，王雪薇爆发了：“既然你这么不负责任，我们分手吧。”

那边，曾明亮一声长长的叹息：“好吧。”

2.分手

分手后一个月，王雪薇就有了新男友。男友吴刚是体育系的，篮球打得很棒，在球场驰骋时，助威的女生成排。做他的女朋友，总能遇见若有若无的嫉妒目光，虚荣心能得到极大满足。

他出现的场合很巧，就在王雪薇跟曾明亮闹翻后的第二天。吴刚细心，又很懂得浪漫。早上，手里拿着热腾腾的牛奶，骑着单车潇洒地来到女生楼前，贴心得让人感动；在图书馆看书，王雪薇搓手，他摘掉手套，将她的手捧在手心，轻轻地哈气。这份亲昵一点也不让人反感，倒让人觉得像是温馨的广告片。

王雪薇幸福得无以复加。只是，每当回到宿舍里，放下蚊帐，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想曾明亮。上辈子欠了他的，王雪薇辛酸地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像我这么爱他了，可是他一点也不珍惜。

有同学在青岛，王雪薇通过她了解曾明亮的一点一滴。曾明亮到青岛不久，便开始发传单，在食堂里帮工，到工地上做小工……

同学说，曾明亮在工地上做了小半年的小工呢，干活很卖力，包工头很喜欢他，师傅们从挖苦讽刺变成了同情和欣赏。后来，一个小包工头搞了家小装修公司，缺个设计人员，曾明亮就去干设计了，干活很疯狂，比老板还勤快……他只是个学生，但老板已经给他开每月两千块钱的工资了。

两千块钱，对于学生来说，足以保证生活了。可是，他都不舍得买张车票来成都看我！王雪薇又难过起来。不过，他能挣钱了，生活改善了，她就放心了。剩下的，就是过好自己的生活，谈一场浪漫的恋爱。

这年暑假，她回家了。吴刚强烈反对她回去，建议她留在成都。但她坚决要回去，吴刚在校外租了房子，她害怕。现在大学里的恋爱，总是要走到同居这一步的。大家都习以为常，谁也不会说什么。可是，她本能地抗拒。

王雪薇无比地怀念曾明亮，尽管他很笨拙，接吻时，身子都僵了，像木乃伊，一动也不敢动，倒是她主动。他的手从来不敢逾矩，王雪薇则不老实地对他性侵犯。在浓情蜜意的时候，他总是莫明其妙地长叹一声，一下子将火焰浇灭。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王雪薇怎么总是怀念他？

以致于，她不顾吴刚的愤怒，逃似的回到了小城。

在家吃饭时，爸妈絮絮叨叨地聊天。他们知道女儿已经跟曾明亮分手了，聊天时也放开了。说起曾明亮的妹妹，去年考上了市一中，因为家里交不起学费准备去南方打工……

妈妈说：“看看，这样的家庭，简直是火坑，雪薇嫁过去岂不是一辈子都完了……”

爸爸阻止说：“人家后来不是上学了吗，曾明亮寄钱回家了，后来听说他在工地上背砖挣的……”

背砖……王雪薇心里在疼痛，她吃不下饭了，转身回房间。她知道曾明亮家困难，但困难到妹妹要辍学的程度，她还真没有想到。

她忽然理解了曾明亮的“吝啬”，一个任凭妹妹辍学自己却花前月下的男人，她也不会喜欢。

她每天都出去散步，每天都无意识地走到曾明亮家附近，然后心“咚咚”地跳，赶紧回来。终于有一天，她碰到了曾明亮的妹妹曾明慧。小姑娘见了她，眉毛一低，像犯错似的走得很快，王雪薇叫住了曾明慧：“小慧，你，干吗去？”

曾明慧怯怯地打招呼：“薇子姐……”

以前，曾明慧见了她，总是很亲热地扑上来。王雪薇一阵心酸，她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给她，她不要，王雪薇生气了：“小慧，这是我的心意，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曾明慧快哭了：“我不缺钱，我哥寄了一万块钱，说是给我上大学用的，让我放心地考好大学；我们家欠的钱也还完了，我哥一个一个地还的……”

王雪薇明白了曾明亮退学的选择。他要为妹妹的未来做好打算，他想让曾家一点点地变好，让全家人都幸福。

正如他在电话里所说：“薇子，我不是不爱你，而是，我不能在家人吃糠咽菜时跟你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

3.错过，就是永远

曾明亮的消息陆陆续续地传来。他开公司了，每天很辛苦；曾家的院子修了，土墙换成了青砖……

王雪薇跟吴刚分手了，吴刚说她不爱他，这是实情。但吴刚的凭据，是她不跟他同居。这就是她当时选择的幸福？

大四，找工作。王雪薇在成都一家电子公司做财务，薪水尚可。爸妈开始操心起她的感情，让她趁着年轻漂亮，找个好饭碗嫁了。王雪薇慵懒地说：“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好饭碗啊？”

妈妈忽然说：“找明亮这样的，就行。”

王雪薇愣了。

她不知道，半年前，曾明亮回到小城，投资五十万，开了家规模不小的装饰公司，业务如火如荼。王雪薇家的二楼就是他给装的，在本来九折的基础上，又打了七折，不仅不赚钱，几乎要赔钱了。

谁都不知道曾明亮是怎样发起来的，但肯定的是，他发了，而且还拐带回来一个城里女孩。听说，那个女孩原来在青岛地税局工作，公务员，可是为了曾明亮，居然辞职到小城了，挺着微凸的肚子，很有老板娘的派头。

王雪薇难过得流泪，他，果然是不爱她的。这么着急地结婚干吗？还这么快把人家肚子搞大，你真无耻啊，在我这里是木乃伊，到了人家那里就成了西门庆……

一个月后就是春节，王雪薇迫不及待地回家。她见到了曾明亮，开了一辆二十多万的车，老婆很漂亮，给王雪薇端来碧绿的茶。

王雪薇尽量微笑着跟曾明亮说话，曾明亮在别人面前器宇轩昂，在她面前，跟他妹妹一样，低着头，怯怯的。他像犯人交代案件似的，交代了他的发家史——

曾明亮退学，一是因为要挣钱为妹妹上大学做准备，还有一个原因则是，他受命于危难时刻，要做当家人了。

那段时间市场不好，小老板有另外打算，想到宁波做生意去了，于是准备把装饰公司盘出去。因曾明亮拼死救过他一命，便把公司盘给了他，小老板连欠条都没让曾明亮打，只说等赚了钱再还他。

王雪薇有些动容，说：“原来你遇到贵人了！”

曾明亮点点头。

刚开始，装饰公司什么活都接，曾明亮干活到拼命的地步。他用忙和累，让自己不再想别的事。不知不觉间一年过去了，这天，他正在为营业税的问题跟税务人员掰扯，掰扯着，他就认识了这个叫任蓉蓉的女孩。

“怪不得你一直不跟我联系，原来……”王雪薇酸酸地说道。

“唉，你有了男朋友，他对你很好，我为什么要打扰你的幸福？”曾明亮幽幽地说，“我知道你打听过我的情况，我想，我如果有了女朋友，你会不会全心全意地过新生活？”

王雪薇眼睛红了：“我跟他分手了，他，不适合我。”

“我知道！”曾明亮说，“我坐飞机到成都，见了他，打了他，然后，我就又回来了。”

王雪薇瞪大了眼睛。吴刚挨打的事，她是知道的。吴刚一直说她找人打了他，她还一直挺委屈，看来，自己并不冤枉。

可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错过了，就是永远啊。

4.对不起，我爱你

曾明慧上大学了，曾家父母都老了，身边没人照顾，曾明亮就带着老婆回家乡了。孝心的人会得到好报，他的公司在小城如鱼得水，大把赚钱，让人眼红。

王雪薇的妈妈说：“薇子，我觉得，你肯定能战胜那个山东妹……”

王雪薇只能用无语来应对。初三，她就很决绝地回成都了。

看着厚厚的云层，她突然想起，曾明亮在公司开拓市场的关键期，误以为自己被人欺负，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到成都帮自己出气的傻事。傻吗？一瞬间她明白了，其实，曾明亮一直都深深地爱着她。

只是，他身上有太多的负累，让他以为自己给不了她幸福。原来爱情还有另外的方式，好男人，不就是应该有担当吗？然而，茫然四顾，身边有担当的男人太少。

王雪薇想起刚刚见过的曾明慧，那个自卑的丫头，如今亭亭玉立，白色风衣，一身的书卷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每一个人，她有她的骄傲和自豪，这份勇气，是哥哥带给她的，所以她看哥哥的目光简直要用崇拜来形容。

还有他的妻子任蓉蓉，说起老公，她简直眉飞色舞。她们两个人，都爱他爱到骨子里。

王雪薇问自己：你真正地爱过他吗？

之后的两年，她再也没有回小城。春节，她给父母寄机票，让他们来成都。两年的时间，她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最后，她得到结论：爱他，但并不刻骨。

不然，她不会在他选择退学这个最艰难的时刻，那么轻易地和他分手。甚至，她不愿意听他的解释。

弄清楚这个问题后，她释然了，放下了。

初六，她送父母回小城。请了几天假，在小城又玩了几天。机场离小城很远，但曾明亮开车去接他们。同去的还有任蓉蓉和他的儿子。

之后的几天，王雪薇一有空就去找孩子玩，抱着他去游乐场，带他去超市买吃的。曾明亮开车去超市接他们，在一个拐角，王雪薇拿着一个棒棒糖，孩子兴奋得直跺脚，王雪薇说：“叫妈妈，我就给你。”

为了棒棒糖，孩子没有任何原则，他甜甜地叫：“妈妈——”

王雪薇忽然流泪了，抱着孩子亲了好几下，然后细心地剥开糖纸。曾明亮靠在墙上，眼睛红了……

几天后，去机场送王雪薇，曾明亮依然抱着孩子。王雪薇走向登机口时，曾明亮一家三口挥手，孩子突然大声喊：“妈妈——”

王雪薇愣了，曾明亮和任蓉蓉笑靥如花，王雪薇明白了，孩子这声喊，是他们私底下教的结果……

转身，泪落，然后一身轻松。曾明亮给她发短信：对不起。

她回：说对不起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