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暑

树上的知了一个劲儿地叫唤着,在这炎热的夏季里,更是给人的心头凭添了一丝烦躁。

雪见站在过堂前,透过楹柱看着里面的人们。

她都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了,白嫩的皮肤上是晶莹的汗珠,而那藏青色的裙襦已经被汗水打湿,贴在身上,看着极其不顺整,不过雪见也在乎不了那么多了。

一个丫鬟模样打扮的人穿过了西墙壁的序廊,手里面端着茶碗,就往堂里进。等到她再度出来的时候,看了看站在炎炎烈日下的雪见,有点于心不忍。

“七小姐,我看你还是别候在这儿了,太阳这么大,而老爷的客人一时半会不会走的。”

雪见虚弱地笑笑,道:“我不碍事,但是大伯这么忙,如果今天过了,可能又要寻不到他了。”

丫鬟小桃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好在这里做过多的停留,转过身,就朝后堂走去。

才走了几步,迎面而来一个身穿深衣柳眉的丫鬟,探着身子对小桃说道:“怎的,七小姐还站在那?”

小桃点点头。

丫鬟柳叶啧啧感叹着,“这七小姐真有毅力,明眼人都知道老爷夫人是在躲着她呢,她竟然还会这么坚持。”

小桃伸手掩住了柳叶的口,然后又回过头看了看,遥遥的,雪见瘦弱的小身影还杵在过堂前,她再度无奈地摇了摇头,“行了,这些事情不是咱们应该说的,还不赶紧做事情去。”

两个丫鬟渐渐走远了,她们口中的话雪见虽然没有听到,但是她何尝不明白,大伯虽然忙也不至于七八天了,自己想见他一面都难。自打被他们赶出了祈府,雪见跟娘的日子就每况愈下,如今如果不是娘病重,雪见决不愿意来找他们。

自打穿越到这个身子上,已经过去三年了。当初那个小鬼差说得好好的,不但赐予她特异的能力,还拍胸脯保证让她托身在一个天命的女孩身上,并且说很适合她前世医大双优生的身份。

可是事实的真相却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爹爹被抓进了大牢,娘一身的病,又赶上了那么一群凶神恶煞的族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不说,竟然还把她们母女赶出了皇甫家大院。

当时年幼的她孤立无援,只好跟病弱的娘住进了两间简陋的瓦房里,距离皇甫家大院不远,也是皇甫家的一处房产。彼时大伯父皇甫密南下谈生意,而大伯母就以长子要成亲为由,让雪见跟母亲搬出西苑,住进了那两间破瓦房。

收回思绪,雪见抬起头,再度透过楹柱往堂里面望,头重脚轻,突然眩晕了起来。模模糊糊间看到一个青衣男子朝自己走了过来,雪见一恍惚,竟然就朝那个人倒了下去。

雪见以为那个身穿青衣的男子是大伯,或者是堂哥,所以当她醒来后,只是急切地对身边正照料她的小桃问道,“大伯人呢?”

雪见暗想,莫不是又错过了?

小桃给雪见递了温热的白水过来,慢慢地说道,“大老爷说等你醒了就去找他,他现在在书房。”

雪见一听,随即下地,趿拉上了蓝布麻鞋,虽然头还有点眩晕,但是也顾及不了那么多,推开门就朝书房走去。

皇甫家大院的布局雪见是熟悉的,虽然真正意义上她在这里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前部分是堂,礼遇贵客或者行吉凶大礼的地方,后边有后堂,而后就是室,分东室跟西室,在东室跟西室的两侧就是东房还有西房,以及北苑,因为整个祁家大院是朝南向的。

而书房就在东室一边的西房里。

穿过了西序廊,雪见就来到了书房跟前。隐隐从里面传来女子的说话声,雪见知道那是大伯母的声音,一抹犹豫的神色闪过了她的脸颊,不过转瞬即逝,她还是敲了敲那虚掩着的红漆门棂。

应声推门而入,雪见不意外地看到了大伯母也在里面,她低眉垂眼地朝大伯父大伯母都行了礼。

“雪见见过大伯父,大伯母。”雪见依旧低着身子,她可以看到大伯母暗红色的绣花鞋,上面是呈祥的凤鸟图案,不过色彩过于鲜艳,本来精细的制作,却给人一种恶俗的感觉。

斜睨着雪见的乖巧模样,身穿墨绿色缎子裙襦的赵氏轻笑一声,却并不言语。

皇甫密抬起头,看向了自己的侄女,思及刚才她晕倒在大堂前,挑眉问道,“雪见,你来了怎的一直站在堂前,你去你大伯母那里坐着等我就好。”

雪见一惊,她隐约着感觉自己前几次来没有见到大伯父,一定有什么蹊跷,她扭过头看了看大伯母赵氏,却发现她的眼神正飘向了红木茶几上面的青花瓷茶碗。

“雪见知道大伯父繁忙,所以就在堂前候着了。”雪见避重就轻地说道。

皇甫密点点头,而后就顺理成章地说道:“雪见来找大伯父,有什么事情吗?”

好一个明知故问,雪见知道,如若不是她中暑昏倒在堂前,而且被大伯父的朋友撞个正着,估计她此时还见不到大伯父。

“娘的病又重了,所以我来大伯这里拿些银两。”雪见并不点破大伯父的明知故问,只是不卑不亢地说出自己前来的目的,其实她也不想过多地浪费时间,娘还在卧榻上,她得赶快回去给娘煎药熬汤。

赵氏冷哼一声,随即开口说道:“这个月的月钱月初就领走了,现在又来要。再说了,如果你娘病重,大可直接去皇甫家号下的药铺赊药,来这里做什么?”

看着鞋尖上面的灰尘,雪见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道:“除了要用药,娘还得吃一些补品,这样子她的身子才能快点好起来。所以,月钱不够用。”

说罢,雪见咬着唇,把目光投向了大伯父。

皇甫密低头喝茶,一副在考虑事情的模样。而同时,赵氏更是不依不饶道:“你娘那个病秧子,都填进去多少药了,如果那些药都换做钱的话,那得多少银子!是嫁入了皇甫家,也不能这么个吃药法儿!还补品?知道什么人,什么命吗?她有那命吃什么补品吗?”

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个难堪,雪见知道他们一定会为难自己,但是却不想听到,大伯母羞辱娘亲的话,一直隐忍着的怒火在爆发的边缘:“大伯母,什么人?什么命?是,我娘从小无依无靠,当然娘家的富贵比不上大伯母您,更比不上二伯母。但是现在你们都是皇甫家的媳妇,如果你要说我娘亲的命不好,那岂不是也把你自己算了进去?”

赵氏一听,脸一红,刚才的洋洋得意变成了气恼,“噌”地就站了起来,手指着雪见,气呼呼地说道,“你这小蹄子,给了你脸,就发狂了,还真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了?竟然跟长辈这么说话,想来就是有娘教没娘养的你!”

窗外轰隆隆地雷声响了起来,夏日里面的雨总是来得很急。

好歹雪见是皇甫家的后代,听到妻子口不遮掩,皇甫密咳了两声,打断了妻子的话,对身边的老管家说道:“阿忠,给七小姐拿一百个铜钱来。”

“一百个铜钱?”

“一百个铜钱?”

这一次,雪见竟然跟赵氏同时开口,她又看了看赵氏那张满是怒气跟皱纹的脸,在心里面冷笑了下,继续说道:“大伯父,一百个铜钱不够。”

轮到赵氏吃惊了,她本来还嫌弃拿多了,谁曾想到雪见这个丫头的胃口这么大,一时间怒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皇甫密的表情也有点尴尬,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脸上有不耐烦的神色,道:“雪见,你要给你娘亲买什么?每个月的月钱才五百,这次给你一百,够你们母女花了。”

一道惊雷闪过了书房,然后仿佛盘旋在那一般,久久不愿离去。有没有关好的窗棂,咣咣地砸着门框。

“大伯,三堂哥去一次柳红院,会花上不止五百个铜钱。”

因为暴雨的即将来临,室内突然暗了下来。小桃挑了蜡烛进来,依次放在了书房的茶几跟书桌上。顿时,温暖的桔光照亮了整个书房,但是却驱走不了雪见心中的寒冷。

也正是因为才刚书房突然暗了下去,雪见没有看到大伯跟大伯母的脸,不过她想象得到,那定然会十分难看。而他们此时的沉默,也正是代表,雪见赢了。

等到如瀑般的大雨下了起来的时候,雪见已经怀揣着五百个铜钱离开了皇甫大院。她的背影有点单薄,不过脚步却十分沉稳。

虽然心中有满足,但是有更多的酸涩淤积在胸中,化不开。是嗬,她们母女俩要五百个铜钱都这么难,这次要成功了,日后呢?

雪见还没走到瓦房,就远远地看到了门口有一抹瘦弱的身影,她的眼睛一湿润,连忙摸了摸脸上的雨水,快跑几步朝那抹身影跑去。

“娘!你怎么出来了?外边雨大风寒,你小心再着凉了!”

“我没事,雪见,你怎的没有穿戴蓑笠?”微娘咳嗽了两声,看着女儿的身上都被雨水打湿了,心疼不已,她连忙抓着女儿的手,想要拉她进屋子去。

雪见一愣,因为她触及到娘亲那双枯瘦的手指后,发现一股异常的炙热感袭来,她惊呼一声:“娘,你站在这里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