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依旧笑春风

十三幺

1.那年三月江都城

笑言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策马从衡山赶到江都,可还是迟了。

两个月前的敦煌之战,大月朝镇守北疆的右将军苏靖文败给了北国风氏。苏靖文将军以死殉国,安阳城将破之际,镇守南疆的左将军月端初率精兵北上支援,险险拦住了势如破竹的风氏铁骑。

大月朝和北国就此对峙。

月朝穆帝大怒,苏氏一族被满门抄家,府中男丁充军岭南,年满十三岁的女子充入教坊,永世为妓女,余者或入宫为奴,或当街变卖。一时间树倒猢狲散,帝都显赫百年的苏氏家族就此败落。

当笑言冲入教坊时,看见衣衫褴褛、满身是血的苏家大小姐烟萝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个白衣男子端着酒杯,走到她面前,轻轻抬起烟萝的下巴。

笑言只觉得血往头上涌,涨红着脸大喊:“住手!”她大步冲上前,用力推开那男子护住烟萝,狠狠瞪了他一眼,“滚开!谁敢再碰她一根汗毛,本姑娘让他立刻血溅当场!”这话不仅是说给那男子听,亦是说给不远处的老鸨和龟公。

哪知刚触到苏烟萝,笑言便觉她浑身滚烫,顿时脸色大变,此时,一个低沉的男音道:“这是上好的参茶,快给她服下吧。”

笑言转头,是那个白衣男子,她一愣,却见他一脸的诚挚。参茶对体虚的烟萝来说,无疑是上好的救命之药。她接过,细细喂烟萝饮下。

“姑娘若不嫌弃,带她去在下订的房间吧。”男子道。

笑言说:“不麻烦了,我自己可以要……”她说着,伸手掏向钱袋,却空空如也,想是出门匆忙,忘了带银两。

笑言一脸尴尬道:“还是有劳公子了,多谢!”

在那人的帮助下,笑言将烟萝带上了楼上的雅间。笑言仔细把了脉,眉头越皱越紧,她咬了咬下唇,转头正要开口,却刹那止了音。

此时正是三月天,桃花盛开,半枝粉色竟探到了窗前。那男子站在窗前,白衣翩翩,映着那一片灼灼,当真宛如画中的仙人一般。

“姑娘?”他轻唤。

笑言脸一红,清了清嗓子道:“要救烟萝,必须得有千年人参配药……”

笑言抬眼对上他的眸,眼中的意思再也清楚不过:看您一身锦衣华服,这千年人参的钱,您就出了吧!

2.人面桃花相映红

笑言没有看错人,那唤云逸的男子,倒真是爽快,一口应下所有药费。

只是千年人参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笑言和云逸跑遍了大半个江都,竟得知最后两支刚被城南的钱财主买走。

两人当即去了钱府,可那钱财主竟连人都不肯见。

笑言眼眸一转,计上心来。不一会儿,一个浑身上下金光闪闪的肥胖中年男子坐在了云逸的对面。云逸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出声:“笑姑娘,你……呵呵!”

笑言拍手亦笑:“你也看不出来吧!在这里等我,一个时辰后,我必定取回人参!”说完一转眼又不见了。

云逸瞧着她的背影,笑着摇摇头。

一个时辰后,笑言果然拿着人参回来了:“到手了,撤!”

晚风习习,青石街旁的桃花如雨飘落,云逸伸出手,轻轻将笑言头上的花瓣一片片取去。

笑言的脸红成一片,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3.帘中人比桃花瘦

两人回到教坊的时候,老鸨正在烟萝房中扯着嗓子喊:“这贱丫头死在我这最好的房中,这以后怎么住人?!”

笑言来不及多言,一把抓住烟萝的手把脉,虽然脉象全无,可——正要开口,却被云逸拦住。他取出几张银票递给老鸨,道:“我们现在就带烟萝姑娘走,可以吗?”

老鸨接过银票,连连说好。云逸上前抱起烟萝的“尸体”,瞧了眼笑言,笑言急忙跟上。

安顿好后,笑言道:“你为何承认烟萝已经……”

云逸淡淡道:“若非死,她如何能离开教坊之地?”

笑言一怔,感激地朝他笑了笑。她竟忘了,苏氏女子得生生世世为官妓。

有了千年人参,加之笑言高超的医术,烟萝慢慢好了起来。她能下床走路的时候,园子里的桃花已谢,结满了果实。

一片葱绿下,眉眼弯弯的女子拉着白衣男子的手,将一条红线系在他手腕上,红线上挂着一只桃核雕成的小老鼠。女子边系,边碎碎念叨着:“这可是我师父亲手雕的,她说,桃避邪,带在身上能消灾。你出生的日子不怎么吉利,系着这个,可以消灾解难的……”

男子低头瞧着她,眼中一片浓浓的温柔。

烟萝倚门看在眼里,嘴角在笑,心却渐渐凉了。

这个名唤云逸的男子救过她两次。第一次,老鸨逼着她接客,她不愿,从窗口跳下去的时候,他接住了她。第二次便是她快死时,他终于再一次出现了。她其实是记得的,他端着一碗茶慢慢走向她,温暖的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那一刻,她真的觉得,死了也值得了。

然后,笑言出现了。这位小时候最好的朋友救了她,可同时,也夺走了她的心上人。

天地不仁。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冰冷的泪水滑落脸颊。

4.桃花桃叶乱纷纷

听闻醉仙居新出的桃酒酸甜可口,笑言心痒难耐,几次偷偷出门想去饮,都被云逸抓回。

实在憋得受不了了,她便死缠烂打,终于云逸松口了:“只能喝一点点,我陪你去,看着你喝。”笑言点头如捣蒜。

可第二天云逸却有事。他轻抚着她的头道:“我要傍晚才能回来,你先去楼里吃点东西。我相信你,不会偷喝的。”

“呵呵,一定不会。”

吃过午饭,笑言便出门了。她在醉仙居选了个临窗、能一眼瞧见酒店大门的位置坐,心里想着如此便能一眼看见云逸了。

云逸忙完便匆匆往醉仙居赶,可在街角的桃树下,他却看见了烟萝,不由得有些诧异。

烟萝瞧着他,长叹一口气,深深道:“这辈子,我只赌这一次。《琅嬛书》和笑言,你只能选一样。”

云逸脸色大变。烟萝却温柔地笑了:“笑言从小便很单纯,我和她相识十年,她一直未变。只是你救我,怕不简单吧?北夷派出的细作虽然得了敦煌的兵力布局和爹的作战之法,可终究是没有得到《琅嬛书》。《琅嬛书》记录了大月朝的兵力布局和新式武器,没有谁比苏家人更清楚了。除了《琅嬛书》,我想不到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你如此费心费力。”

云逸皱眉沉默。烟萝脸上笑着,心中却淌着泪,她对自己说:他犹豫了,所以他选的是《琅嬛书》。笑言,如果他坚持要你,那么我祝你们白头偕老;可若是他选了《琅嬛书》,那么这个男人我便不会放手了。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这双记忆中温暖的手,此刻却冰凉一片。

“如此,那么醉仙居之约也便不需履行了吧。”她淡淡道。

5.安阳鼙鼓动地来

夜色笼罩了江都城,街上亮起一盏盏昏黄的灯。

笑言醒来的时候醉仙居已打烊了,伙计催着笑言结账,笑言呆了片刻,默默从袋里取出银两交给小二。

云逸从未失信,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她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慌,急忙往住处跑去,却在半路被人拦住。

是家中的暗卫。

暗卫跪在笑言面前,说将军病重,昏迷之中一直念着小姐的名字,望她能立刻随他去见将军。

笑言心中大急:“爹怎么就病倒了?”暗卫答:“这半年来,将军独力守着安阳,旧疾复发也未休息,前几天北夷又大肆进犯,将军终于熬不住倒下了……”

笑言望了一眼身后,一咬牙:“那我们现在就走。”她不单单是笑言,更是大月朝左将军月端初的女儿,将门虎女,岂有父病重、国有难之际,不挺身而出的?

赶到安阳的时候,笑言才知道父亲的病有多重。油尽灯枯,她握着月将军的手泪如雨下。这些年,她在衡山过着神仙似的生活,一丝孝道都未尽。若不是听闻苏家大难、烟萝入教坊,她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出衡山了吧。

帐外锣鼓声动,暗卫说是北夷又进攻了。

笑言狠狠抹去眼泪,站起身郑重地对暗卫道:“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安阳城外十里,一队精兵策马而来。

一身白衣的云逸跃下马,等待在帐营前的将士齐压压跪了一片:“末将见过太子!”云逸淡淡地道:“起身吧。”便进了大帐。

次日,北方风氏与月朝生死之战终于拉开序幕。

残阳如血,映得遍地一片通红。云逸在前线沉着指挥战役,月朝的战法渐渐乱了。是啊,他们怎能料到记录大月朝兵力布局和作战武器的《琅嬛书》已入风氏手中,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云逸预料之中。

那身着黑色战袍的便是月朝左将军月端初吧。云逸勾唇一笑,擒贼先擒王!他迅速取下身后的弓箭拉满。对准,松手,箭如流星射去,正中月端初胸口!

唇角的笑意扩大。却见那月端初身子往后仰,头上的盔甲落地,满头青丝在一片血色中飞扬,云逸一愣,耳边似传来那眉眼弯弯女子的笑声。

心口莫名剧痛,他伸手按住,腕上的红绳断了,桃核雕成的小老鼠掉落到地上。

“桃避邪,带在身上能消灾。你出生的日子不怎么吉利,系着这个,可以消灾解难的……”

脆生生的声音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回荡。

6.桃花依旧笑春风

十年时光悠悠而过。

大月朝灭国已七年,风氏终是入主中原。一年前,风太祖传位太子风孤云,新帝即位,大赦天下。

新帝站在龙吟台上,看着满城灼灼桃花,却一身黯然。曾经,人面桃花相映红,可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唯有桃花依旧笑春风。

起风了,落英撒了他一身,一双纤细的手替他披上了披风。曾经的苏烟萝,如今的洛贵妃柔声道:“陛下,您伤寒未复,早些回殿休息吧。”

新帝未答,依旧只是静静站着,呆呆看着那片云霞蒸蔚一般的桃花。

他一直在找她,却怎么都找不到她。如果,当年他选的是她,那会如何?他伸手摸着那已有断痕的红绳和桃雕,不忍再细想。

没有如果,抉择后便再也回不去了。

这日,新帝又梦到了安阳那战血似的残阳、流星般的长箭,还有那风中飞扬的青丝,心口处又是一阵莫名疼痛。他坐了半晌,换了便装,仅带贴身侍卫来到月府后山祭拜,却不料看见了洛贵妃。

月家老仆拿着扫把驱赶她,她却跪在坟前纹丝不动。老仆大骂:“你这通敌卖国的罪人,还有脸来看小姐!若非你勾结北夷,她怎会死!小姐视你为姐妹,你怎狠得下心如此待她!你不是人啊……”老仆骂着骂着便号啕大哭了起来。

新帝脸色煞白,几乎站不稳,侍卫急忙扶住了他,他却狠狠甩开他跑到墓前。

月氏雪融之墓。

不是她,还好,不是笑言。新帝轻轻舒了口气,朝有些惊讶的老仆道:“这里埋的是月将军的千金?可不曾听过月将军有女儿。”

老仆听新帝唤“月将军”,猜许是月氏遗民,便抹了眼泪道:“小姐是夫人随军的时候出生的,因体弱很小便送去衡山了,并未在府中呆过,因此鲜少有人知晓。小姐出生在初春雪化的时候,夫人取名为雪融,可老爷见她爱笑,便取了小名笑言……啊,你!”

新帝浑身颤抖,紧紧扶着那苍白的墓碑,泪如雨下。

“其实,在那一箭刺穿她胸口的时候,你便已猜到了。只是,你不愿承认而已。正如,你不愿承认,这十年,你日日活在悔恨和内疚之中。”正如,她不愿承认,他的心中烙着一个名叫笑言的女子,永不会再有其他任何人的位置了。洛贵妃笑着,泪水一滴滴溅在坟前,“笑言,你永远都等不到她了,她不会回来了……”

新帝跌坐地上。侍卫、老仆惊愕地瞧着他头上的青丝慢慢成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