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眸

麦洁

1.患难相随

约会要迟到了，绿灯一亮，段昊平立即挤到人群前，准备穿越马路，却忽然看见对面街口站着一个女孩。那女孩长相怪异，半张脸如天使般的美丽，而另半张脸，却如被硫酸泼过一般，丑陋无比。

段昊平猛地收住脚，看着对面的女孩，那不是辛玫吗？可是，辛玫不是在三个月前就死掉了吗？

段昊平惊恐地站在那里，一步也不敢前行。辛玫微微张了张嘴，从口型看，段昊平感觉到辛玫说的是两个字：“眼睛！”

红灯亮起，来往的车辆挡住了段昊平的视线。第一排车辆过去了，可是辛玫已经不见了。

辛玫认识段昊平的时候，段昊平是一个瞎子。那时段昊平出了一场车祸，一辆超速的大货车，撞上了段昊平妈妈开的小车。段昊平的妈妈死于那场车祸中，而段昊平也在车祸中双目失明。可是无论医生怎么检查，也检查不出他失明的原因——眼睛是好的，却什么也看不见。

段昊平的父亲忙于生意，没有时间陪着失明的段昊平，于是请了个保姆照顾段昊平的生活。

那天，保姆蓝阿姨没有来，代替她的是一个年轻女孩，那女孩就是辛玫，她是蓝阿姨的女儿。

辛玫说，她很早就认识段昊平了，她所读的中学与段昊平的学校相隔不远。

那以后的每个周六周日，辛玫就来替蓝阿姨上班。慢慢地，段昊平觉得他离不开辛玫了。

段昊平将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了辛玫，包括医生认为，他的失明可能是由精神因素引起的，是他的潜意识拒绝看见东西，害怕再一次看见车祸的场面。而辛玫细心的照料与温柔的安慰或许会让他的眼睛恢复光明。辛玫很擅长安慰人，这天，她给段昊平讲了一个关于沐林大师的故事。

三年前，青龙山下青龙镇上有一个跛子，叫刘瘸子。他为求生计，跑到青龙山上挖草药，结果迷了路，他独自在山中转了很久，又累又饿，最后晕了过去。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救了他。老人对着刘瘸子画了一幅画，画中的刘瘸子比刘瘸子本人好看多了，连那身有些破烂的衣服，都看上去顺眼得多。

刘瘸子知道是老人救了他，赶忙下床感谢老人。这时候他才忽然发现，他的腿居然好了，不瘸了！

刘瘸子再看看画中的刘瘸子，“他”站在那里，也是不瘸的！刘瘸子对老人千恩万谢，在老人的指点下，才离开了青龙山。

那老人自称是沐林大师，住在青龙寺。

刘瘸子回到镇上，到处宣扬此事，把沐林大师说得神奇异常。沐林大师的事情就这样传开了。

听完这个故事，段昊平笑了笑，说：“那只是一个传说，不能当真的。”段昊平知道辛玫的意思，她想让沐林大师为段昊平画一双眼睛。

“嗯，我以前也不相信的。”辛玫笑了笑，“我家有个远房亲戚，就住在青龙镇。上个月，他家才五岁的儿子爬树时摔了下来，孩子昏迷过去，送到医院也没治好。后来有人建议他们去找沐林大师……”

“嗯？”段昊平用看不见东西的眼睛盯着辛玫。

辛玫接着说道：“那个孩子运气真好，沐林大师居然被他们找到了。孩子在沐林大师那儿睡了一夜，第二天就醒了。”

段昊平眉头一挑，不禁有些心动了。于是，在辛玫再次提出去找沐林大师时，他答应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辛玫如约而来，段昊平在辛玫的搀扶下，走出家门。两人到了青龙镇，找着了辛玫说的亲戚，在辛玫亲戚的带领下，进了青龙山。

三人很顺利地找到了沐林大师。段昊平被带进一间小小的房间里，辛玫打来一盆热水，给他洗脸洗脚，他很快就沉沉睡着了。

他居然梦见了死去的妈妈，车祸的场景再次真实地出现在段昊平的梦里。

段昊平坐在小车里看着大货车，大货车的司机不但没有减速，反而加速推着小车，挤向路边的护栏。整个车都被挤变形了，妈妈在车中被挤得不停挣扎尖叫，但随着那辆大货车不停地挤撞，妈妈叫不出声了，口中有血溢了出来……

段昊平感觉浑身是汗，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个噩梦，他想醒过来，却又睁不开眼睛。

然后，他听到一个神秘的声音，似乎什么人在念着什么咒语，而他的双眼上一片冰凉，刚才噩梦中不适的感觉，骤然消失了。那像念咒语一般的声音，令他又陷入了梦境中。

段昊平又做了一个梦，在一片绿色的草原上，阳光美好，他的眼睛终于看见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段昊平睁开眼睛，眼前仍然一片黑暗，然而片刻过后，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丝光亮。那光越来越大，段昊平的眼前终于一片光明！

段昊平的眼睛真的能看见了。

2.渐行渐远

段昊平离开的时候，沐林大师送了段昊平一张画。那是一张水粉画，画上的段昊平双眼明亮，站在一片绿色的草原上，草原上阳光晴好，就像他梦中的那样。

只是，回去的时候，段昊平是和辛玫的亲戚一起离开的，而辛玫，一早就独自离开了。

段昊平很疑惑，辛玫为什么不等到他眼睛复明一起离开呢？

在段昊平眼睛复明之后，他再也没有看到过辛玫。段昊平再三问起蓝阿姨，可蓝阿姨却什么也不说。段昊平开始缠着蓝阿姨，甚至跟踪她，想找到辛玫。可段昊平并不知道辛玫的长相，只听见过辛玫的声音。

蓝阿姨被段昊平纠缠得没有办法，终于答应帮段昊平说一说，让辛玫跟段昊平见一面。

这天，当段昊平赶到约定的地点时，辛玫已经到了。那是城市的一座小公园，公园里有一处草地，草地上并排放着三架秋千。段昊平顺着小路走到草地边时，就看见一个身穿淡蓝色长裙的女孩坐在秋千架上，女孩低着头，长发将她的脸遮了起来。

“辛玫？”段昊平说着，向秋千边走去。

“别过来！”这确实是辛玫的声音，只是辛玫的声音中有些惊慌，还有些害怕，微微颤抖着。

段昊天不解地停下脚步，看着辛玫问道：“怎么了？”

辛玫慢慢平静下来，然后微微抬起头，段昊平看见辛玫露出的半张脸，挺漂亮的。

“你非要见我……我不得不来，既然这样，你就站在那里。”

辛玫慢慢地说着，用手撩起了脸上的长发。那一瞬间，段昊平就明白了辛玫刚才说的话。

原来，辛玫的半张脸虽然很美丽，但另外半张脸却很丑陋！那丑陋的半张脸，就好像被火烧过一样，皮肤全皱在一起，眼睛也像个白色的乒乓球，鼓出在外面……

段昊平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他无法把那两边脸拼凑起来。

辛玫慢慢放下了长发，淡然而又惨然地一笑，从秋千边上站起来，转身离开了。

自那之后，段昊平再也没见过辛玫。不久，蓝阿姨也辞职走了。

段昊平的眼睛复明了，他又回到了学校，没多久，他喜欢上了学校里的一个漂亮女生，以段昊平的条件，很快就把女生追到了。

段昊平渐渐地把辛玫忘记了。

直到有一天，段昊平经过隔壁的那所中学时，看见一队学生从学校里走出来。那些学生边走还边议论着，似乎是他们中有一个学生自杀了，段昊平不经意地听见了自杀的那个学生的名字：辛玫。

段昊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再跟了一段路，依旧听见学生们议论的名字是辛玫。

第二天，段昊平终于从学校那些八卦的女生那得到了一些消息，隔壁中学一个叫辛玫的女生自杀了，据说自杀的原因是因为被喜欢的男生甩了。

段昊平忽然想到那天辛玫离开时的惨然一笑。

3.阴魂不散

那之后，段昊平真的见了鬼，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有可能看见辛玫。有时候是在路上，他会忽然看见辛玫站在对面的人群中；有时候在上课，他扭头望向窗外时，会看见辛玫站在外面；还有时候是在家里，他从卧室往外看，会看见辛玫从他的窗外走过……

每次辛玫出现，总是对段昊平说两个字：“眼睛。”

段昊平觉得自己快疯了，自己被一个鬼缠上了。

他害怕极了，他想把自己关起来，再也不想看见任何人，可是，当他去关窗户时，却发现辛玫正从外面走过。

段昊平惊恐地退回到屋里。

就在这时，段昊平又发现了另一件极为惊恐的事情：沐林大师送给他的画，画上自己的眼睛没以前那么大那么明亮了，似乎正慢慢地闭起来，而且眼角，还有一小滴红色的液体，仿佛要流出来。

那天夜里，段昊平又做了那个噩梦，那场关于车祸的噩梦，不过这次的情形有所不同，他能看见大货车停下后，那个司机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一点也不觉慌张，反而拿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

“喂，搞好了……嗯，你老婆死了。小的？小的没死……要不要搞死？好的……明白了……”那个大货车司机说着，挂掉了电话，向段昊平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把钳子……

大货车司机站在段昊平的面前，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他朝段昊平猛然举起了钳子……

段昊平明白了，这场车祸，可能是一场早就预谋好的谋杀。

没错，是父亲想杀了妈妈和他！

段昊平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他想要逃走，但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用手揉着眼睛，发现自己摸到一些热乎乎、粘稠的液体，他想打开灯看看是什么，这时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眼睛再次失明了！他什么也看不见！

段昊平惊恐地抬手摸索着，他感觉到房间里似乎还有一个人。他听到了很轻的呼气声，那人隐藏在这房间无尽的黑暗中。

那是辛玫的鬼魂？还是想杀死自己的父亲？

4.永坠黑暗

段昊平再次成了瞎子。

现在的他更加不习惯这种黑暗，他决定自己去找沐林大师。

这次进入青龙山挺顺利。段昊平找了几个大汉，让他们一路轮流背着自己。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青龙寺，也很顺利地找到了沐林大师。

段昊平急迫地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了沐林大师，希望沐林大师帮他再次画一双好的眼睛。

但他却失望了。

“你真的相信我的画那么神奇？”沐林大师轻叹着，“其实那幅水粉画不是我画的，是辛玫画的。”

“什么？”段昊平呆住了，“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叫沐林雨，这个名字确实一度在画坛小有名气。”老人开始了他的叙述，“后来我独自搬来这青龙山隐居，并且无意中救了一个瘸子，所有的传说便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沐林大师虽然喜爱画画，但正式的职业是个医生。

其实，沐林大师把刘瘸子从山里救回来时，并不知道他是瘸子。第二天，刘瘸子醒来时，腿就是好的。正巧的是，沐林大师当时在画人物画，青龙山里人本来就少，碰到刘瘸子，沐林大师便把他当成临摹的对象了。

刘瘸子是从屋顶上掉下来摔瘸了腿的，当时并没有骨折。沐林大师推断，刘瘸子是从房屋上摔下时，不小心摔到了骨盆，导致骨盆歪斜。后来刘瘸子从山上摔下来，又碰着了歪斜的骨盆，却碰巧纠正了骨盆的位置。

可刘瘸子并不懂这些，他离开了青龙山，出去就到处宣扬，于是青龙镇上一些病人便找到沐林大师，沐林大师本身就是医生，因此治好了不少病人。而沐林大师为了练习人物画，每次来的病人，他都当人家是模特，临摹一张人物画。

这样一来，沐林大师就被传得越来越神奇，大家都说是沐林大师的画治好了大家的病。

“辛玫……她曾经是我的病人。她知道你的失明是由精神上的因素造成的，认为心病还需心药医，于是她想到了一个主意，想利用我的故事，来消除你的心结。至于她亲戚的孩子那件事，是她编出来的，是为了让你更加相信这个传说。”

辛玫为了体验段昊平的感觉，闭上眼装失明，试着照料自己的生活。

但意外却发生了。

那天辛玫继续在体验失明感觉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并且打碎了手中的盘子，她的脸摔到了地上，那些碎掉的盘子碎片，在她脸上划了数道深深的伤痕……

辛玫虽然被及时送去了医院，但脸上的伤痕却永远留下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反之亦然，你的眼睛再次失明，是因为你内心里有鬼。”沐林大师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理会段昊平了。

几位大汉只好架着失魂落魄的段昊平，离开了青龙寺。

“出来吧。”看着段昊平离开青龙寺，沐林大师向寺后院喊了一声。一个半边脸漂亮半边脸满是伤痕的女孩走了出来。

“晓黎，你觉得这样，让段昊平再次陷入失明，就是为辛玫报仇了吗？不管怎么说，辛玫到底是自杀的。”沐林大师轻叹着。

“可不这样做，我心里无法原谅自己和段昊平。”那个女孩一出声，却完全不是辛玫的声音，“如果当初不是我出主意，模仿辛玫的声音，代替她去见段昊平，也许不会是这个结局。毕竟，辛玫姐脸上的伤痕，比我的轻多了。当时我只是想，如果段昊平真的爱辛玫姐，就一定不会在意她的外表，如果他连我这张脸都能接受，就一定能接受辛玫姐了……”

沐林大师长叹起来：“结果他的反应，让你和辛玫都大为失望。”

“是的，最可恶的是，没几天，他居然就找了另一个女孩做女朋友！”晓黎气愤地叫起来，“可是辛玫姐本来比那个女孩漂亮一百倍！只是为了想帮助他，才会毁容的！”

“所以，你就利用辛玫留下的段家的钥匙，偷偷去修改那幅画，装成鬼魂吓唬段昊平，让他再次陷入失明的强烈暗示中……其实，你不觉得，你也是爱段昊平的吗？你是因为他不能接受你的样貌，所以才恨他。”沐林大师长叹一声，“你从小生病，就是我给你看的，你的性格，我太清楚了。”

另一边，段昊平被大汉们架着离开了青龙寺。

半路上，大汉忽然将他放了下来：“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我去边上小解一下。”

段昊平神思恍惚地呆坐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有些不对，这里太安静了，没有一点声音。

说话声，脚步声，连呼吸声，似乎都完全消失了。就是说，那几个大汉已经不在这里了！

段昊平想到这里，惊恐地大叫起来，可是，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他终于意识到，他被这几个大汉抛弃了，抛弃在这荒山野岭里。

段昊平明白了，他们是他的父亲派来的。

父亲买通大货车司机，制造车祸，本来想害死段昊平母子俩，可是段昊平却活了下来。而那之后，短时间内，父亲不敢再动手，怕警察会怀疑到自己的身上。

而这次的青龙山之行，正是天赐良机。将瞎眼的段昊平独自扔在青龙山里，就跟杀死他没有两样。

段昊平感到一阵绝望，他不想死在青龙山里，于是，他伸手摸索着想向前走，却忽然感觉到脚下一空，整个人从山上摔了下去。

段昊平从山上往下滚落，急切间，他发现自己居然能看见了！他看见了辛玫，不，应该说是晓黎。

那张一半漂亮得像天使，一半又丑陋得像魔鬼的脸，就在段昊平的眼前，微笑着，似乎向他招着手。

段昊平想伸出手，但他很快就落到了地上。他的眼前，终于完全黑暗下来。

世界，安静得像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