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Ⅲ之水晶肉

你曾经死过吗?

你曾经一次又一次堕入无边的黑暗,却一次又一次从死亡之地复活吗?

吐出被埋葬时塞在嘴里的泥土,重新尝试着呼吸,再一次跌跌撞撞地站立起来,被新生的阳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

——像这样的事情,为何会一再发生呢?

1

月亮升起来了,照亮了那个躺在枯枝败叶上的年轻人。

他一侧的脖颈已经遭人割断,洒落了半身的血,胸口贯穿着可怕的,裂开的伤口,是由锐利的刀剑造成的损伤。附近的落叶散乱,混合着泥土,明显是被多人践踏过。

他的呼吸早已停止,嘴唇苍白冰冷,连眼瞳都是泛白的。

有树叶被风吹落,掉在他尚未来得及合上的眼上,那睫毛也一眨不眨。

紧接着,树叶却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静寂的林间,猛然响起了剧烈的呼吸声,犹如溺水之人重又浮出了水面。

这年轻人一点一点地撑起了身体,一边痛苦地呻吟着,一边低头看着自己胸口上的伤口:肌肉扭动着,正在艰难地重新愈合。他用力地深呼吸了几下,伸手捂住脖颈,将歪扭的脖子咔嗒一声重新掰了回去。

待他将手放下来,那处狰狞可怕的血口已经完全消失。

他站了起来,开始行走,脚步越来越轻快,就好像一只无声无息的大猫。更多的异象还在发生:当他张开手指,有银白色的锐利尖爪生长出来,同时生长出来的,还有头顶一对黑色的猫耳。

他嗅着空气,微微眯了眼睛的样子,活像一名从容不迫的猎手。

现在,终于轮到他狩猎别人了。 

他要寻找的猎物并没有走太远。

他们在林间制造出了太多的噪音,刺鼻的烟火,还有明亮的火光,太好找了。

死而复生的年轻人隐藏在树干的阴影里,慢慢地接近,竖在头顶的猫耳转动着,将遥远处的对话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奶奶的,最近这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坐在离篝火最近的地方,骂骂咧咧地朝嘴里灌着酒。

“就刚才那小子,一人带着个小姑娘,又是荒郊野地的,还以为是趟肥活,结果!个顶个儿都是些穷鬼!简直是白白弄脏了我这把刀!”

他拍了拍身边一把插在土里的刀,刀身上的九环也跟着抖了抖。

暗处的年轻人不由得朝后偏转了猫耳,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嘶吼声。

他记得这把刀,记得它划破了空气朝自己脖颈袭来时的一瞬冰凉。

“不过还好,有这小姑娘,咱这趟也算没走空。”

那大汉朝身后比了比大拇指。

从年轻人的角度,只能看到半截躺在地上的小身体,毫无动静,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受伤了。

他的心瞬间便提了起来,就在此刻,围在篝火旁的其他劫匪却提出了疑问:“老大,你确定?这丫头瘦得像个猴儿,也不知道在野外待了多久。要卖个好价钱,非得好好洗洗不可。”

“你们懂什么?”劫匪头子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你们谁见过这种水色的翡翠玉佩?这雕工?这水仙花的造型?这是从那丫头身上搜出来的。”

劫匪们传递着玉佩,嘴里啧啧有声。劫匪头子更得意了:“平常人家,哪里用得起这种东西,说不定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女儿,咱们只需要递张条子给她的爹娘……”

“小粮没有爹娘。”

原本躺着一动不动的小姑娘忽然瓮声瓮气地说:“除了喵爷,谁也不要小粮。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有可能拿钱来换小粮。”

她语调平静,就像在诉说今天的天气不好。

“但是他刚刚被你们杀死了。你们这群蠢货。”

躲在树后那年轻人的眼瞳蓦然收缩,小粮这是要干什么?

“你说啥?”劫匪头子回身咆哮,扬起了一只手就要抽她。

“我在说,你要是再不活过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小姑娘越说越快,稚嫩的嗓子最后喊了起来,“喵爷——”

一瞬间,所有的影子都晃动了一下。

就像是有速度极快之物从他们身边蹿了过去。

离篝火最近的那个劫匪,甚至还感到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扫在了脸上。劫匪头子原本高举的手掌悬在了半空,再也没能落下去。

他的身形晃了晃,接着朝一边颓然而倒,露出站在他身后的喵爷。

短短的一瞬,喵爷已经拔出了地上的九环大刀,用它割开了劫匪头子的喉咙。

连伤口的位置,都跟他自己曾经遭受过的一模一样。

“鬼,鬼啊!”不知道是哪个劫匪率先喊出了声,众人才反应过来,慌乱地夺路而逃。喵爷扛着那把刀,很轻地叹了口气。

“什么鬼不鬼的,你们刚才杀我的时候,我也没有叫得这样惨……对吧?”

最后那个问句,是在其中一名劫匪的耳边说的。

那人明明已经逃出去了十几步,却在瞬间被他从天而降,拦住了去路,又被他这样一问,吓得当场翻了白眼。

“……这样就晕了?”喵爷揪着他的衣领摇了摇,终究还是无趣地将其扔在了一旁。

“小粮,喵爷我帅不帅?”他兴致勃勃地问,却半晌没有等到回答。

叫做小粮的小姑娘背对着他一声不吭。

喵爷背上的寒毛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几步便冲去她的身边,将她抱了起来——

怀里的身体是温热的,小心脏还在顽强地跳动着。

喵爷刚放下一点点心,就看清了小姑娘的脸:鼻子下面的两道血迹,在火光底下刺目至极。

喵爷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表面还要假装镇定,伸手抓了两片草叶就要给她擦。小粮咬着牙,两眼都憋得通红,眼看随时都能落下泪来,却死命地躲闪,就是不肯让他碰她。

“好啦,我错了,这次复活花的时间是久了些,可我也不是故意的呀!”他只好道歉。

小粮还是不理。

喵爷没有办法,只得将那两片草叶叠了叠,做成个蝈蝈的样子,放在自己手掌上一跳,刚好落在了小粮怀里。

小粮“哇”的一声,抓着那只草蝈蝈哭了起来。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死了!”

“你不是知道的吗,喵爷我是杀不死的!”

“谁知道这,这次还灵不灵……不许再这样了!有人要杀你的时候你要赶紧跑,听见了吗?”

小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再加上血,脸上热闹得很。

“我听见了,”喵爷头都大了,“你赶紧擦擦吧!” 

2

喵爷撕了件绑匪的衣服,将小粮绑在背上,在夜晚的林间飞奔。

为了速度,他索性脱掉了鞋子,化出一对毛茸茸的猫掌来。林间月光纵横,他便在其间弹跳奔跑,脚下的草叶刷刷而过,鼻间尽是潮湿土壤的芳香。越来越多的黑色猫毛自他的脸上生长出来,他将一对碧绿的猫瞳瞪得滚圆,里面映着月亮。

真是自由啊,就像是在飞一般。

一群发着淡蓝萤光的蝴蝶受了惊动,自树干后面飞了出来,他顿时玩心大起,停住了脚步,蹲下来开始捉蝴蝶。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说:“怎样,就这样抛下一切,随我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野猫,如何?”

喵爷没顾上回答,他还在一心一意地捉蝴蝶,谁晓得耳畔却忽然响起了小粮稚嫩的呼唤声:“喵爷?”

他吓得赶紧把到手的蝴蝶扔了,还欲盖弥彰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手。

“哈哈哈,这儿啥也没有,我就是停下来四处看看……”

他没等到回应,转过头去一看,小粮抓着那只草蝈蝈,趴在他背上,抽抽嗒嗒地在说梦话。

月光下,那张小脸看起来似乎更苍白了。

刚才他在林间跑得兴起,差一点忘记了自己肩上还背着个她,喵爷心中不由得满怀愧疚。

他再度奔跑起来,这一次,却是直直向前,再不敢停歇。到他终于停下脚步,森林已经到了尽头,化为绵延的斜坡,沿着斜坡往下,是一条蜿蜒的河流,河对岸灯光闪烁,勾画出一座繁华的小城。

那就是无夏,他原本打算带小粮去的地方。

那里有小粮的亲生爹娘。

喵爷朝那小城望了一阵,便想将背上睡着的小粮放下来,眼下夜色沉沉,还是先歇息一番,明早再进城不迟。谁晓得这一折腾,小粮揉着眼睛便醒了过来,再不肯乖乖睡着,缠着他一定要听故事。

“喵爷,你讲嘛,你当初是怎么捡到小粮的?”

“是只鸟儿把你叼来的。”喵爷一脸严肃,“我本来午睡得好好的,忽然从天上掉下个包裹,正砸我头顶上,把我吓醒了。喵爷我一看,这啥玩意儿?皱巴巴,瘦唧唧,准不好吃。还是先养着,养肥了,将来留着当储备粮。”

小粮嘻嘻地乐。

“你瞎说,上次明明说我是溪水里漂来的!上上次,又说我被老鼠装在花轿里,抬着要当童养媳去,半路上被你劫了的!”

她见喵爷生出了猫掌,忍不住把自己的小手伸过去比划了一下。

那猫掌也翻了过来,露出粉红的肉垫,让她把手放在上面。

“差这么多啊!”小粮望向喵爷的眼中满是崇拜。

喵爷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等小粮病好了,也会长成你这样的大野猫吗?”

喵爷的心里一阵一阵地发酸,却还是说:“会的,到时候你会长成山那么高,眼睛像车轮子这么大的野猫,从这边到那边的山头,都是你的狩猎场,所有的山鸡都是你的……”

“好啊好啊。”小姑娘打着呵欠,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你也不用担心会饿肚子,我抓到的山鸡,腿儿都给喵爷吃……”

她很快便睡着了,呼哧呼哧地蜷成一团,跟个小猫崽儿似的。

就跟一开始,刚出生不久的她被人从马车的窗户抛出来,扔进喵爷午睡的树丛时一样。喵爷当场便被惊醒了,甩着尾巴绕着她嗅了半天,又循着味道一路追踪,找到了扔她出来的那辆马车。

他从路旁的树上跃上了车顶,听了一阵车里夫妻的对话。

年轻的母亲一直在哀哀地哭,而父亲不耐烦地说:“不过是个丫头,养大了也是赔钱货,扔了便扔了!”

母亲还要再哭,父亲又放缓了声音,劝慰说:“你还年轻,明年再给我生个儿子,这叶家主母的位置,迟早是你的。难不成,你要我带个只会生女儿的媳妇回去见我娘吗?”

母亲的哭泣便渐渐地低了,终至消失。

喵爷跟着他们进了无夏城,又眼见着他们进了家门,这才折返回山林当中。那孱弱的女婴居然伸展了四肢,还在没心没肺地睡。

你跟我一样没人要了,小东西。喵爷想。

如果他再放手不管,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体内的另一个声音也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既然如此,不如便给我吃掉吧?”

“滚!”

他严肃地训斥,朝地上的女婴伸出了前掌。

猫毛寸寸消退,尖爪融化,只留下人类的手指。原本惯于猎杀的猛兽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胳膊,只为能做出一个温柔的拥抱。 

喵爷还是给这孩子起了个名字,姓储,名备粮,小名是小粮。

带着小粮在山野间生活的这几年,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活自在的日子。他教小粮辨认星座,寻找泉水,追捕猎物。一开始他体内那声音还总嚷嚷着要吃,后来也慢慢地闭嘴了。

有一回,小粮独自狩猎,却遭遇了一只老虎。

喵爷将她从虎爪下拽了回来,自个儿却教老虎撕得稀烂。后来他才晓得,小粮哀哭着,守了他半日,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喵爷,后来哭得累了,才蜷缩成一团,在他身边睡了。

那一次的复活耗费了他不少时光,伤口愈合的过程简直痛彻心扉,再加上耳边总有细细的哭声,没完没了,烦得他不得不睁开眼。

这一睁眼,却将他吓得魂飞魄散----自己已经按住了睡着的小粮,满口利齿,就悬在小粮的头顶。

从死亡中再次苏醒,率先醒来的,却是他体内的那个声音。

和喵爷不同,那是只纯粹的野兽。

若他再迟一点睁眼呢?喵爷不敢想。

他严肃地跟小粮谈了谈。

“你看啊,喵爷的命多得很,甭管死上多少次,也还是会复活。但是呢,这个死相总归是难看得很,下次我要是再死了,你就离远点儿,千万别守着我。等我活过来,自然会去找你的。”

小粮两只眼睛都哭得肿成了泡,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对于“死而复生”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半点疑虑都没有地接受了下来,反正她一直坚信她家喵爷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如今多了点儿特异功能也不算啥。

看,咱家小粮多好。喵爷满心自豪。

要不是小粮生了这总流鼻血的怪病,一日比一日虚弱,他才舍不得将她还回去呢。不过,就算是他野性难驯,却也还是依稀记得,人类有些手段,是山野间的妖兽也不会的。

例如医药之术。

这几日他带着小粮,尽在无夏城附近的山林间兜圈子,是想跟小粮能再多玩一会儿。可谁知遭遇了劫匪,刺激得小粮又流了鼻血。这无疑给他敲了警钟,小粮的病情再也耽搁不得。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小粮的亲生父母了。

3

第二日,这一对儿半路遭遇的父女手牵着手进了无夏城。

之前喵爷努力了半天,才勉强将那对猫耳贴回了黑发里,又将尾巴绕在了腰间藏好,伪装成正常人类的模样。他多年没进过人类的城市,非常地不适应:熙攘的人群中千百种味道混杂,刺激得他的猫鼻子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若是有牛车擦肩而过,能将他生生吓得炸了毛。

小粮却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感,骑在他的脖子上,朝路边卖风车的小摊伸着手:“会转的!圆圈圈!”

风车这种玩意儿,喵爷还是认得的。他过去跟摊主谈判,说是没带钱,能不能用别的东西替代一下。

“用啥替代?”摊主瞪着眼睛。

他咳嗽两声,在兜里掏了半天,朝摊主摊开的手掌里放了一把新鲜的树叶子。

接着他俩毫无悬念地被打跑了。

小粮在他肩膀上笑得前仰后合,连脸色似乎都红润了些。

喵爷看着,又觉得,自己来这城里一趟,忍受这么些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声音,都是值得的。

小粮毕竟还是人类的孩子啊,只有在人类的城市里生活,对她才是最好的。

凭借着当年的记忆,喵爷带着小粮找到了叶家那对夫妻的居所——是一处临湖而建的庄子,湖边生满水仙花。

喵爷前去敲门,只说是叶家夫人娘家来的亲戚,将那块雕有水仙花的翡翠让门房递了过去。

再等了一阵,便听得人声渐近,有女子激动地叫着:“在哪里?在哪里?快叫我看看!”

喵爷将小粮放了下来,让她站在地上,又在她肩上推了一把。

小粮不解地回头看他,接着就被一干人众给围住了,其中一人紧紧地抱住了她。那是名遍身绮罗的贵妇,满头的珠翠,却不晓得为何,两眉之间有着深深的皱纹。她一抱住小粮,便大哭起来,没头没尾地说着些“若是早知道再不能生,说什么也不能丢掉你”这样的话。

小粮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发上簪着的步摇十分有趣,上面有颗垂着流苏的明珠。她一抓那流苏,明珠便晃荡起来。

“我儿,你想要这个吗?给你,都给你。”

那贵妇一把摘下步摇来,塞进小粮手里,又抓着她的肩膀问:“我儿,这些年你都跟谁在一起?谁救了你?你过得好不好?”

“我跟喵爷在一起。”

小粮举着步摇上的流苏,满心欢喜地朝后转过身去。

“喵爷,看这个,你最喜欢玩儿的——”

夜灯初上,灯火阑珊。那角落里空无一人。 

喵爷蹲在低处的树枝上,甩着条尖端有一撮白毛的黑尾巴。

那尾巴一时朝左摆,一时又朝右摆,显得喵爷心事重重。

从他蹲守的位置,能望见不远处叶家的院落,喵爷的耳朵转啊转,将院子里那对夫妻的争执听了个一清二楚。

“当初若不是听了你的话,我也不会做下丢弃骨肉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喵爷曾经见过的那名贵妇哽咽着,“眼下我是做了叶家的主母,可我膝下是空空荡荡,如今好不容易找了回来,难道要我再撒手?”

“妇人之见,就是短浅。”小粮亲生的爹在一旁愤愤地道,“今天大夫说的话你也听到了,这个捡回来的女儿短短一日便流了两三回的鼻血,病得可是不一般,分明是只烫手的大山芋,不晓得将来还要搭进去多少钱!”

贵妇的哭声便又一次渐渐地低了下去。

“早就说过是赔钱货,赶紧从哪儿来送回哪儿去!”

喵爷有点儿听不下去了,他从树上溜了下来,又贴着叶家的院墙,轻悄悄地走了一阵,纵身跳过了墙,落在另一处小小的院落里。

他的动作非常的轻,连墙上的瓦片都不曾惊动。

院里的屋子正亮着灯,将一个小小的影子投在了窗户纸上。那影子可不安分,正在挥舞着胳膊,将她够得到的所有东西一样一样地扔了出去,砸在地板上。

“谁是叶小娥?都说了我叫储备粮!”

一众仆人围上来要安慰,她哭喊的声音反倒加大了:“喵爷呢?我要回家,我要回山里。我要喵爷……”

喵爷只觉得头都痛了。

他从来都受不得她哭,小粮一哭他便觉得日月无光,只恨不得使尽浑身解数好逗小粮一笑。如今听她哭成这样,再加上知晓了她亲生爹娘的态度,想必是不肯尽力医治小粮的了,不由得怒从心头起----罢罢罢,大不了带小粮离开,也好过在这里受些多余的嫌弃。

他嘬起嘴唇,模仿着蝈蝈的声音叫了几声。

屋里的小粮忽然就不哭了,乖巧起来,只说自己困了要睡。仆人们见她果然很快睡着,便熄了灯火,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

喵爷松了口气,刚凑过去靠在那窗下,那窗便教人推开了。

一个温热的小身体从窗里翻出来,被他接了个正着。

“喵爷,喵爷!”小粮哭唧唧地抓着他,“你去哪里了??我要回山里去,不要在这里——”

喵爷一咬牙,抱着她站了起来。

“好,我们回——”

“等等。”

陌生的男子声音打断了他。

从他之前不曾留意的阴影之中,走出来一个瘦高的男人,半边脸上覆盖着一张檀木制成的面具。

“鄙姓檀,”男人不卑不亢地道,“自今日起便是这叶府的管家。喵先生,先不要急着带走小娥姑娘,以免留下遗憾。”

谁是喵先生?!喵爷腹诽道。

他这才看见,小粮的亲生爹娘都跟在这姓檀的男人身后,两人脸上都堆着一模一样的僵硬笑容,连态度都发生了剧烈的转变,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一定会倾尽所有家产,治好小粮。

那贵妇噙着眼泪,求他再信她一回。

那双眼,跟小粮的眼如此相似,是明明白白,血缘的证明。

他终究还是将小粮从身上摘了下来,交了出去。

小粮的嘴一瘪,眼看便要爆发惊天的号啕,教他贴在耳边说了几句,立刻便收了回去。她朝他眨了眨眼,便搂住了贵妇人的脖子。

喵爷在心底长叹一声。

4

一个男人郁闷了该怎么办?多半会借酒浇愁。

那要是一只猫郁闷了呢?多半会去寻点儿猫薄荷来一醉方休。

喵爷现在就是两样都在干——他弄了点儿酒,又躺在株猫薄荷下面摘了叶子大嚼特嚼,将自己灌得一塌糊涂。

“既然如此舍不得,为何又要松手?”有人在他头侧站定,问道。

喵爷睁着双模糊的眼,勉强看清了问话之人。这人他之前便认得,是这无夏城最有名的食府天香楼的账房先生。据说这人还怀有一支生花妙笔,曾帮助过不计其数的妖兽,在坊间相当有名。

至于名字,好像是叫做什么长青,还是短青来着?

“你爷爷我,今天,心情不好。”他咕哝着,“少来惹事。”

“还是不肯告诉我吗?”那什么青弯下腰来问:“你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遭妖兽附身,却并不曾被吞噬自我的人。不仅如此,你与附在你身上的猫妖甚至相处融洽,彼此可随时转换,互相协助----苗夜森,你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苗夜森。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人提起了,就像是一块沉在深潭之中,为重重淤泥所覆盖的石头。

眼前这人的反复追问,却让这石头不由自主地摇动起来,在潭水中激起一圈圈浑浊的回忆。背后刺来的刀,坠落山崖,回头看见的却是熟悉的面容,接着是血肉都要消融般的痛楚,黑暗中一对浑圆的、碧绿的猫眼。

那妖兽在他的脑海当中寸寸噬咬,他奋力挣扎,勉强想要维持清醒,好挣扎着回去——回去又是为了做什么呢?

他现在有些想不起来了。

“哪儿有什么苗夜森?”喵爷咧嘴一乐,唇边露出尖锐的牙齿,“从头到尾都只是喵爷我一个。”

常青却并不肯退让。

“苗夜森,当年曾是优秀的赏金猎人,却在追捕一只九命猫妖的时候遭到师弟的背叛,与猫妖一起坠落山崖。所有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那猫妖也跟你一样重伤,在崖底走投无路,选择了附身在你身上。”

“你说的是那个倒霉蛋?这世间无人再记得他,也无人再挂念他。他早就死了。”喵爷撑起身体来,跟他直视,“我在山野当中这么多年,领悟了一个道理,你要不要听?”

“什么道理?”

“做猫比做人快活。”他嘿嘿地笑,眼看是还没有从猫薄荷的影响当中脱离出来,“你看看我,无拘无束,无牵无挂,谁也杀不死——有这样的日子过,谁还会稀罕当人?那个什么苗夜森,早被喵爷我吞吃干净了!”

常青安静地看着他。

“我不信,”他轻声道,“若真是如此,你捧在胸前的这又是什么?”

他伸了只白皙修长的手,直指着喵爷身上的一样东西。

一只崭新的,草编的蝈蝈。

就在喵爷半睁着眼睛,盯着那只草蝈蝈发愣的时候,他家小粮也在盯着另一只相同式样的草蝈蝈出神。

小姑娘双手托着下巴,学着大人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几日来,叶家倒真是遵守了对喵爷的承诺,遍寻名医,倾尽全力地在为她求治,各种珍稀补药也跟流水一般地用在她身上,小粮的脸上慢慢地也有了些血色,走起路来也没有那么吃力了。

她原本是在山野间养惯了的,哪里肯在屋子里关着。现在稍微好上一点,便活手活脚地想往外面跑,再多的仆人也捉她不住。追得紧了,她便往屏风跟墙之间的缝隙一钻,再收起了两只脚,屏住呼吸,谁也找不到她。

这样一来,小粮便有了在叶家庄里四处探寻的机会。

喵爷最后一次走的时候,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这庄子里有个大秘密,她若是能找到,就算她小粮赢了,喵爷就来接她回山里去。

原来是游戏啊!小粮恍然。喵爷之前就喜欢捉些青蛙和老鼠放在树叶下面,让她去找。

小粮信了,所以才同意留了下来。

可这叶家庄里的日子,根本就不是喵过的啊!

小粮苦着脸,跟那只草蝈蝈说:“你是不晓得,这里规矩可多了!不能在柱子上磨指甲,半夜不能上房顶唱歌,吃食要用一只叫做碗的玩意儿,喝水又要用另一只!他们干吗不在我脖子上套个圈圈,把我锁在房里算了!”

那只草蝈蝈瞪着大眼看她,她捏着它的脖子追问。

“你说,喵爷什么时候才肯来接我回去?”

蝈蝈是没有回答她,旁边却传来了脚步声,小粮抓起蝈蝈往怀里一塞,往旁边的廊柱后面一躲,便看见叶家的那对夫妻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这两人连步伐的大小、迈步的节奏都一模一样,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

小粮忽然想起了喵爷说过的大秘密,难道便是这个?

她高兴得不得了,连忙小心地沿着柱子上了房顶,在瓦片之间爬了一阵,眼见着这对夫妻进了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院。

说来也奇怪,他俩只是静静地站在院落之中,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声都没有。

小粮趴在瓦沿上,只露了一对眼睛,偷偷地探出去看。只见一旁的屋门“吱呀”一声便开了,走出了那个终日戴着副檀木面具的檀先生。这叶家夫妻俩一见檀先生,顿时露出激动的神色,口中呜呜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那檀先生走到他俩身后,轻轻地一抬手,指间便出现了一根透明的晶莹丝线。

小粮眼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丝线竟是从叶家夫妻俩的脑后抽出来的!

“很好。”檀先生边检查那丝线边说,“假以时日,你俩便能完全舍弃血肉之躯,化为我的傀儡……”

他刚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了下来,朝小粮所在之处转过头。

“谁在那里?”

小粮被吓了一大跳,手脚并用地朝后退,谁晓得脚下的瓦片忽然断做了两截,她一脚踩空,挣扎中又踩碎了更多的屋瓦,竟然稀里哗啦地掉进了屋内。

这一下子是晕头转向,好半天才能再爬起来。

等她捂着脑袋,抬眼打量四周,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在她面前的是一尊通体用羊脂白玉雕成的人像,莹莹生光。那男子有一对撩人的桃花眼,披散着长发,正朝空中伸着手,似乎准备触摸谁。

屋内香烟缭绕,这玉像被供奉在莲花宝座上,身后挂着幅画卷,绘着一轮皎皎的明月,月下斜生出一枝灼灼的繁花。

那花,喵爷曾经教她认过,名为西府海棠。

这人又是谁?

小粮看得出了神,直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落到了她的头顶,才惊叫起来。

“嘘。”

按着她的人正是檀先生,面上却是一副和善的笑容。

“这玉像可美?”

“他,他是谁?”小粮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啊,原是这世上最美丽尊贵之人,是官家唯一的血脉,亲封的琅琊王。是我不小心,让他为奸人所害,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檀先生抚摸着她的头发,又朝着那玉像道:“还请王爷稍安勿躁,属下已经寻到了能让你复原的方法。”

这一番云山雾罩的解说下来,小粮只听懂了一点:这白玉像原来是个活生生的人!

是这个檀先生将他变成玉像的?他也会对她做同样的事吗?

小粮吓坏了,扭头就想要跑,可就在此时,那对叶家夫妻也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地将她夹在了中间。

他们僵硬地转动着脖子,朝她一点一点露出了笑容。

“你不用害怕,也不用哭。我绝不会伤你分毫。”檀先生朝她逼近,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

“你是我千辛万苦才找到的,能治好王爷的药啊。”

5

小粮不由得发起抖来。

那只放在她脸上的手越来越沉重冰冷,紧接着犹如钳子一般,牢牢地掐进她的太阳穴里。

她痛得眯了眼,哭出了声,只觉得腔子里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鼻下一热,便有满满的血淌了自己一手,怎么擦也擦不尽。

“喵爷,喵爷你在哪儿,快来救我啊!”

她好害怕,以往只要她一喊,喵爷无论有多远,都会赶过来的。

哪怕是面对猛虎,他也不曾退缩过。如今,他怎么能忍心弃她不顾??

檀先生却忽然抬高了声音:“可怜的小姐,大夫说她已经是病入膏肓,没有希望了!”

一旁的叶家主母配合地用袖子捂住了眼睛,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苦命的儿!”

“你也别太难过了。”叶家主人劝道,“刚才大夫不也说了吗,让咱们去求天香楼的朱成碧做上一道水晶肉,给小娥吃,便可替她续命,起死回生!”

“说得容易。”妇人在一旁接着哭,“那朱掌柜据说喜怒无常,又哪里是那么好求的?”

说完这几句话,这夫妻二人同时安静下来,恢复成一动不动的样子,连眼珠子都不转动了。

檀先生听了一阵窗外的动静,微笑起来,拍了拍这对傀儡的肩膀。

“戏演完了,辛苦你们了。”

他是什么意思?刚才这一番话,是特地说给谁听的?

小粮忽然想起来,这些日子里,无论是在室内,还是在院落里,总是能感觉到有人躲在暗处,偷偷地看着自己。

难道……喵爷并没有走远过?他一直在她附近?

“喵爷——”

她爬起来就要朝外冲,却被檀先生揪住了头发,死死地按了回去。

“别闹,”他阴森森地道,“他去给你求水晶肉了,你可千万别打搅他。”

小粮在檀先生手底下哭喊的时候,喵爷就在附近。

他醉得一塌糊涂,醒来后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又做了个草蝈蝈。原本是真的打算将小粮完全托付出去,交给叶家的,可他终究是舍不得,自欺欺人地想,他就回去一趟,就一趟,将草蝈蝈送给小粮,完了之后扭头就走。

谁曾想,便让他听到了小粮病重的那番话。

他不是不晓得,那朱成碧并非寻常人,乃是只恣意妄为的凶兽饕餮。

可这是小粮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他又能如何?

非常时刻,总归是要用些非常的手段。因此当常青再次见到喵爷的时候,望见的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猫,犹如降落在地面上的沉重的乌云,云层中包裹着一对滚圆的碧绿猫眼。

那猫爪下踩着只肥滚滚的大老鼠,它头戴黄金冠冕,正在瑟瑟发抖。

常青便只有苦笑,一面走近一面出声:“你要唤我来,也不用拿了鼠王做人质。”

喵爷没说啥,鼠王却抬起了头:“美人,你终于回来了?孤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孤的!”

喵爷无语地抬起了爪子,鼠王迅速地蹿了过去,又在常青脚跟前夸张地绊了一下,横躺在地,用前爪捂着心口。

“孤受了重伤。”它哼哼唧唧,“要美人抱抱才能好起来!”

常青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搂在怀里。鼠王便趁机在他身上蹭了又蹭,一副死也瞑目的样子。

“小粮的病加重了。”喵爷开门见山地说,“我要你帮我上天香楼,找朱成碧,做一道水晶肉。只要能救小粮,我便告诉你,如何应对你身上的白泽。”

常大人抚摸着鼠王的手停了下来。

“你也知道,如今我有白泽在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理智,被他夺了身体,所以绝不能出现在她面前。”常青皱着眉头,“更何况,这水晶肉我倒是知道的,制作方式并不繁琐,唯有所用的食材非常罕见,需要用……”

“要用一条命罢了。”

忽然有一个慵懒的成年女子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线娇媚无比,犹如天籁,听在常青耳中却如同晴天霹雳,他脸色剧变,放下鼠王便要走。鼠王吊在他的袖子上,不肯撒手:“来不及了,我属下见我被抓,肯定给天香楼也去了信!”

果然是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