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魏长清·天子责杖

利贞九年。

天子龙体每况愈下,开始四处寻丹问药,不见成效。

猎场扯起大旗,两位皇子出猎,百官随行,侍卫在侧。

皇室猎犬们气势汹汹地跑在最前头,这些犬是外域进贡的混血种,凶猛得很,最擅一击咬中猎物的喉咙。奇怪的是,后面还混进去一条普普通通的大黄狗,呼哧呼哧地跟着猎犬们,跑得正欢快。

“魏卿,你这黄犬岁数虽大了些,腿脚不减当年啊。”李昭笑了声。

“此犬伴臣多年,大抵通了灵性”,魏子阳回道。多年过去,宦海沉浮,洗去昔日青年人的倔强身影,魏子阳的脸上已添了几道深浅的皱纹,张仲亦是如此。

黄狗秦漠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气喘吁吁地跟着跑,要不是为了调查此时此刻这段历史,他才不愿意这么狂奔好吧!

马蹄声如鼓点,李昭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出猎劲装,英姿飒爽地与皇兄李坤并驾齐驱。魏子阳与张仲等官员紧随其后,风卷劲草,惊得鹿群频频抬头。

那年龄比李昭稍大些的男子,正是大皇子李坤,面容被岁月雕琢得更冷峻些,此时也是一身暗色劲装,拉弓如满月,黑眸敛寒光,一箭离弦,前方雄鹿倒地,四周顿时喝彩。

“三弟,你也来试试。”

“好。”

李昭应一声,也缓缓拉起长弓,微微眯眼,瞄准了前方的鹿。

那鹿体态肥硕,不输方才李坤猎杀的那只。

旁边张仲忽然轻咳,李昭如梦方醒,手上不易察觉地微偏。冷箭离弦,擦过鹿角掠过,雄鹿一溜烟跑远,四周响起惋惜声。

“我箭法可不如大哥精准。”李昭无奈摇摇头。

“仅差一点,已经很好了。”李坤笑着安慰,他见侍卫已将猎物们拖回来,忽而玩心大起,一挥手:“趁大家兴致高涨,不如咱们就地摆个场子,来几场击鞠?”

“甚好。”

这群古人真会玩儿,秦漠重重喘着,翻了个白眼。

击鞠,也就是古代的马球,游戏者需乘马击球,贵族之间才玩得起的玩意,然而人身安全不保障。伴君如伴虎,眼下这两只小老虎要打马球,被选中的官员们心里暗暗叫苦,只能牵着马硬头皮上去,小心翼翼莫伤着皇子们。

下官与侍卫们立刻张罗着布置场子,两位皇子暂且下了马,坐在华盖下乘凉。李坤接过太监端来的茶,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苏鹧:“苏卿,你向来文采好,今日尽兴,你可要写成文记下来啊。”

“臣倾力完成。”苏鹧淡淡笑道,不卑不亢,这么多年过去,他竟不大见老,若说堪堪近三十,都有人信。

苏鹧自从入仕以来,飞黄腾达,天子身边离不开他,如今老丞相即将告老还乡,下一任丞相,说不准便是他。然而这位大人物身子偏弱,听说是靠着某个方士的药方,才得以恢复。这般人物,纵是皇子也不敢多怠慢,得时刻吩咐赐坐。

两位皇子闲谈,黄狗秦漠有意无意凑过来,竖起耳朵。

“三弟,父皇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啊……让人担忧,宫里太医反复折腾,也不见效果。”李坤喝一口茶,“前些日宫里不是来了个方士么?说要给父皇造一样宝贝,还需用特殊的玉料,这般神秘,但愿别是个江湖骗子。”

“冒着诛九族之罪行骗,倒不太像。”李昭道,“此物想必是至宝,不过天子自有神仙保佑,必定能寻到。”

宝贝?玉料?

秦漠动了动狗耳朵。

李坤微微点头:“满朝文武都忙着四处寻玉,不知机缘降临在谁人头上。”

除苏鹧面色如常外,周围官员们皆擦了把冷汗,如今还未立太子,二位皇子在皇上心中谁高谁低,目前尚未知晓。这玉,无疑是皇子博弈的最后一招。

如今朝中分成两派,以魏子阳、张仲为首的三皇子党,或以苏鹧为首的大皇子党,到时王权交替,站错队的倒霉鬼们不知会有何下场。

宝贝!秦漠终于抓住一丝有用的线索,他们口中谈论的“宝贝”,十有八九就是现世那个神奇的古董,原来是一个方士捣鼓出来的黑科技。古有秦始皇派徐福东渡求仙,如今也有个皇帝向后代人讨仙药,人地位越高,就越惧死,九五之尊尤其如此,为此不择手段,也是常有。

他不禁兴奋起来,摇着尾巴。

两位皇子转眼已聊至闲话。

“庆宫那位,近来又发病了?”李坤问道。

“嗯,连日阴雨,受了刺激,裹着被子说自己是条毛虫,要么就是疯疯癫癫在院里跑,宫女太监拉都拉不住。”

李坤无奈一笑:“三弟,你这说得就有些生分了,咱们从小一起玩,什么顽皮事儿都做过。他变成这样,或许也是件好事,起码此生能浑浑噩噩地活着,甚是快乐。”

他抬头望向远方,场地平阔,宫人打马涌动。

李坤神绪一时恍惚,眼前浮现出朱红宫墙、青砖后院,院里树影错落,沙沙摇曳,三个锦衣小孩追逐打闹着跑过来。他和幼年李昭气喘吁吁地跟在另一个小孩身后。

那小孩眉眼轮廓俊朗,与他们都不相似。

“坤儿,你敢不敢去摘树上的果子?”

小孩年龄比他们都大些,叉着腰笑,耍得他们团团转。李昭孩童心性,最怕激将法,一步冲上去:“当然敢!”

李坤搬来个大花盆,踩着花盆,吭哧吭哧地爬了上去,他整个身子压在树枝上,努力地伸出手,去摘那最大最红的果子。

李昭一脸担心地仰头看着。

“喂,你小心点儿啊!”大孩子笑。

那边李坤好不容易摘下果子,见那果子红艳圆润,甚是可爱,心中放松,身下的树枝忽然咔嚓断裂。

他惊呼一声,连人带树枝摔了下来。

“啊!”李昭吓得捂住双眼。

“哥接着你!哥接着你!”大孩子也变了脸色,毫不迟疑地冲过来,李坤重重砸在他身上,两个孩子双双倒地。

“哥……你没事吧?”李坤揉揉摔疼的腰,缓缓爬起来,瞳孔骤缩。

大孩子的后脑正砸在一块石头上,血流如注。

“不好啦!谁……谁来救救哥……”

殿下……殿下?

“殿下?场地已经布置好了。”下官的声音飘来,将李坤将回忆中拉出。

李坤起身:“三弟,准备一下就赶快来吧,我在场里等你。”

他的性子向来比李昭爽朗,步伐意气风发,翻身骑上下官牵来的高头大马,一声长笑,人已朝着场地而去。

李昭静静目送皇兄离去,脸上笑意渐渐褪去。

“我皇兄的话,你们方才也听到了。”他用闲谈的语气对魏子阳和张仲道,“父皇病重,纵然有神灵保佑,也得靠人力来寻。”

“那方士说完以后,这不,百官争着立功,传令搜刮民间,鸡飞狗跳的,人命都闹了出来,强买下玉一看,根本用不了。”李昭苦笑,压低了声音,“我大哥也忙着到处寻玉呢,哪是尽孝,不过讨老爷子欢心……”

魏子阳沉着脸不说话,民间杀人夺玉之事,他自然也深知,可偏偏无可奈何。张仲深知这位耿直好友出身贫寒,听不得这种事,连忙接过话茬:“臣和长清也一起留意留意,帮殿下寻寻玉,没准运气好呢?是不是,长清?”

魏子阳缓缓点头。

李昭满意地拍拍二人的肩膀,上场玩击鞠去了。

张仲松了口气,探出手去,在官袍下狠狠一掐魏子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长清啊长清……”

魏子阳痛得一眯眼,随即笑了笑:“多谢,我请你喝酒。”

陪皇子出猎归来,已是黄昏,张仲跑去魏府,兴冲冲地拉他喝酒。酒过三巡,月上中天倒酒的侍女已不记得自己续过多少杯酒,桌上摆着些蟹,张仲面前摆着许多壳子,魏子阳面前却空空如也。

张仲醉醺醺笑:“有心事?”

魏子阳点头。

“因为玉?”

魏子阳点头。

“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这些狗官杀人夺玉?”

魏子阳瞅他一眼,点头。

“……”倒酒侍女默默瞅瞅这两个狗官。

“没办法,天子一声令下,谁还不是削尖了脑袋往前凑,这要是真寻得玉,可就是保了大好前程啊。”张仲醉后心直口快,“魏兄,我知道你向来听不得这些,可咱们官场之人,看着高高在上,其实禁锢许多,你想想,谁能和天子对抗?等他们折腾完,也就好了……”

“如今折腾到哪里了?”魏子阳问道。

“说是在永乐县一户老太太家发现了美玉……当地县令想买,老太太拖着不给,我也是听官场朋友说的,至于是不是真事儿,就不知道了……”

他正絮絮叨叨说着,魏子阳却是半晌未语,张仲疑惑一抬头,见好友脸色泛白,把他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永乐县……”魏子阳忽然起身,双手攥拳,微微颤抖,喃喃道,“那是、那是我家,我娘还住在那儿……”

他当初辞别故乡赶考,入仕多年,极少回家乡探望,在朝廷混得风生水起之时,曾想把娘接来京城享福,又唯恐娘已年老,经不住路途遥远颠簸,便请人在当地给娘盖了所府邸。前年娘大寿,魏子阳没来得及赶回,便差人寄了一块玉过去。

以娘低调的性子,怕是不会四处张扬,自己儿子在朝中当大员。这么多年,连张仲都不知道,原来永乐县是魏子阳的故乡。

张仲震惊,拍案而起:“快、快拿纸笔来!”

侍女吓一跳,慌忙端来笔墨纸砚,张仲游龙走笔,以严厉的口吻急急写了封信,交给小厮:“快,就说是魏大人的信,快送去驿递,加急给永乐县县令!”

小厮飞奔跑出去。

“魏兄你放心,有我这封信及时赶到,你娘她一根毫毛都伤不得……”

魏子阳神色坚定:“张兄,我要告假一段时日,亲自回去看看,对外就说老母病重。”

“好。”张仲深知友人的孝顺性子,若换做是他自己,也会这么做,“一路小心。”

晨光微浮,一辆马车自魏府疾行而出,下人嗓音嘹亮,惊醒凌晨的京城。

“太尉出行,闪开闪开——”

魏子阳心中焦急,不时拨开车帘,看看车外。

路途千里遥遥,纵然最快的速度,也要耗费许多时日,此时天光微弱,长夜似是没有尽头般,沉沉压来。

永乐县。

县令近来因玉的事儿,苦恼得很,上面官员要求他进贡美玉上去,拨下的买玉钱却少得可怜,根本就是亏本的事儿。他满心肉疼地差人买了几块玉呈上去,上面都不满意。

好在官吏搜查得知,本县一个老太家中藏有色泽极好的美玉,老太性子倔,说这玉是儿子给的,不能买出,一连求了好些日都无果。

县令一咬牙:“刁民,用强的!”

这么多年,都不见老太儿子回来,必定是哪里的商贾,不足为惧。在百姓的围观中,官吏们破门而入,将几锭银子甩在桌上,强行买下了玉,老太骇得脸色惨白,踉踉跄跄追在后面,瘫倒在宅子门口:“儿啊……这是儿子给我的……”

老太呼声凄惨,痛哭不止,四周百姓议论纷纷,被官吏撵散:“去去去,看什么看!”

县令乔装混在人群中,见玉到手,终于松了口气,他正欲大步离去,忽然听见几个百姓窃窃私语。

“我听说这魏家老太的儿子,在京城当大官呢……”

县令竖起耳朵过去些。

“啊?什么官呀……”

“你想想,朝廷里符合年龄的,又姓魏的,只有那魏子阳,魏太尉呗……”

“啧啧,狗官这次作死了……”

县令的脸色,瞬间骇得和老太一样惨白惨白,浑浑噩噩间连旁人骂他狗官都没听见。

莫慌,市井百姓的胡话,不可信,不可信。

县令挺起胸膛,迈开步子回衙门。

“大人,不好啦,京城那边来了封八百里加急的信——”

信上清清楚楚写着“马上飞递”,县令哆哆嗦嗦地拆了,是另一位京官张大人的笔迹,张大人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从来不绕弯弯,信上明明白白地说,若魏太尉的老母有个三长两短,就弄死他。

“快,快把玉还回去,抓些补药给老人家压压惊……”县令颤巍巍吩咐。

“大人,不好啦,魏太尉他自己正八百里加急,往这边赶呢——”

县令扶额晕了晕,颤巍巍开口:“不、不用了……我亲自抓药过去……”

魏老太受了惊吓,卧病不起,在百姓的围观之下,众多官吏又弯着腰跑回去,好声好气地伺候老太。无奈老太性子倔强,头一偏,死不喝官差双手奉上的药汤,没过多久,便气息奄奄了。

县令候在床边,双眼含泪,不明真相者还以为是他自己的娘。

眼看着老太气息渐弱,归于沉寂,县令终于忍不住,伏在床边嚎啕大哭,见者动容。

“大人,魏太尉他……他到了……”

县令僵硬地抬起头,见宅门被推开,身着锦袍的中年京官匆匆走进,人过了三十岁,面由心生,可见性格刚正不阿。京官脚步微顿,忽而晃一下,险些摔倒。县令连忙冲过去扶住他,仓促下拜:“大人……”

对方勉强稳住身子,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来人。”魏子阳的嗓音从未如此阴沉,“押下去审清楚,定罪后问斩。”

县令天旋地转,被衙役押下去。

次日,魏老太灵柩入土,满街飞扬纸钱,魏子阳一身素白衣,缓缓走在送葬队伍里。

天色苍白,他缓缓抬起头,看不见任何颜色。

“娘,孩儿此去必榜上有名,再也不让旁人欺负!”……

从今日起,他在世上终于孑然一身,再无亲人。

这世上还有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皆因天子一声令下?

魏子阳忍痛推迟守孝之事,匆忙回京,不顾张仲的阻拦,肃整衣冠,走向大殿,目光坚定而疯狂。

天子龙体每况愈下,开始寄托于巫祝之术,整日在殿外作法。魏太尉老母被杀人夺玉之事渐渐浮出水面,这染血宝贝的用处也终于被大众知晓,原来是要派兵出使后世,搅乱后世安定,以求一人长生。

当朝最忌讳这等大不敬之事,民间与朝廷皆有许多反对者,犹如雨后春笋般涌出,镇压不下,其中自然以魏子阳为首。

“臣等,请陛下收回成命!”

鼓声咚咚,殿前无数鬼面人手持祭天银铃,疯狂地摆动,大雨瓢泼之中,这些巫祝赤足起舞,踩得石阶积水噼啪乱响,与阶下黑压压长跪了一片的文官们形成鲜明对比。魏子阳跪在最前头,没有表情,形同鬼魅,雨水冲刷着那张坚定的脸。

“滚,都给朕滚——”

殿内传来一声怒吼,被病痛折磨的老皇帝脸色惨白。

“臣等,请陛下收回成命!”

“乱了,都乱了,一台乱戏。”几乎谁也没有注意到,张仲的自言自语在大雨里响起,也无人注意到他身边的黄狗。张仲撑着伞,站得远远的,静静盯了魏子阳半晌,叹口气,拍拍狗头:“小家伙,你是啥时候溜进来的?也担心你家主人?”

秦漠呲了呲牙。

大雨愈大,如天河倾入,几个禁卫军奉命冲过来,一左一右,擒住魏子阳的双臂,将他押往大殿。张仲面色猝变,猛丢下伞,拉住禁卫军,远远冲大殿高喊:“圣上!魏太尉他刚办完丧事,情绪不稳!恳请陛下放他一马——”

禁卫军用不至伤到他的力道,一把将他推开,张仲猛地跪倒,连连叩拜,丝毫未打动病重的老皇帝。

魏子阳湿淋淋地被拖到皇帝面前,无声跪拜下去。

“堂堂大员,丧事后不守孝三年,还跑来朕面前搞这等荒唐事?”天子靠在病榻,多年来国事压在这个男人身上,让他过早地出现了许多皱纹,他语气沉沉,似风雨欲来,“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如何?”

魏子阳扣头。

“臣等,请陛下收回成命!”

大殿寂静,余音渐散。

“好,好,好!”皇帝抚掌忽笑,一声高过一声,转为冷厉,“来人,四十杖!”

寻常人三十杖都死去活来,四十杖,皇上怕是铁了心要让魏太尉残废啊……旁边几个禁卫军暗暗嘀咕,一边麻利地押住魏子阳,其中两人取了杖子过来。

其中一个举杖要打,却见同伴动作微僵,似是在发愣,连忙给他使了个眼色。

祖宗哎,这种时刻愣什么!皇上可在气头上呢!

那同伴猛地反应过来,如梦方醒,一举杖打下去。

“皇上……”张仲的嗓音从暴雨里隐约飘来,他被禁卫军拦在殿门外。

血腥味渐渐蔓开,魏子阳紧咬牙关,一声不吭,他身上的衣料被鲜血染透,几乎破碎,分不清血与肉。

“皇上……您若真打死魏太尉,天下人该如何看您……”张仲的喊声被暴雨淹没。

最后一杖落下。

魏子阳早已没了动静。